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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靈戴上鬥笠離開驗屍堂時,連著幾日的陰雨已悄然放晴,寸寸微雲之下行人如織。
她壓低帽簷,穿過車馬粼粼的寬巷,在商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往貧瘠僻壤的城西方向走去。
“就是她!方纔驗屍那人,真晦氣!”
“知不知羞啊,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說出那等子汙穢事,她有嘴說我都冇耳朵聽……”
圖靈所到之處咒罵不斷,男男女女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指指點點。
街頭巷尾竄出的無知孩童們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你望我我望你,從圍聚在一起的大人們口中得出一個結論:這是個惹人嫌惡、不知廉恥的壞女人。
便紛紛跑到圖靈身邊朝她扔東西、吐唾沫,隨後又嬉笑著跑開,得到大人讚賞的目光後,小孩們“正義感”更甚,這樣的無禮行為來來回回做了好幾次都屢試不爽。
圖靈視若無睹地往前走,腳步並冇有因任何一人而有所停滯。
“啊!你打我乾什麼!”
稚子的哭鬨如驚雷驟然乍起。
“打你就打你,打你還需要理由嗎?”一道清亮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這個熟悉的聲音……
圖靈腳下一頓,探究地轉過頭,微抬帽簷。
是方纔對自己說了一番奇怪言論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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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越氣鼓鼓地拾起地上的爛菜葉、胡餅塊,一一朝那群小孩扔去,嚇得懵懂小兒們抱頭亂竄。
“誒!你這人癔症犯了?怎麼平白無故欺負孩子!”一個男子將哭著喊爹的幼兒抱到身前,忿忿不平道。
“喲原來有爹在啊,我當是無人教養的孤兒呢”,從今越接過秋綏遞來的帕子,拭去指尖沾上的泥濘,“再者怎麼說話呢?我可親眼看見了,那不是你家孩子掉在人身上的東西嗎?我還給他怎麼了?”
從今越驚恐道:“難道說……是你教他扔在旁人身上的?”
“你!”男子慍惱地抬手正要教訓從今越。
春祺冷臉扼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掌,高出她一個腦袋的壯年男子竟直直雙膝跪地,半晌,才痛苦哀嚎起來。
儘管帷帽羽紗遮麵,但從今越的穿著打扮華美精巧,身邊跟的兩名丫鬟都氣度不凡,甚至還會一些拳腳功夫,明眼人一看便知她出身富貴人家。
本就無冤無仇,誰也不想惹上麻煩,推搡著就要散了。
“等等!”從今越三步並作兩步,抬手攔住一名中年婦人,頷首看向圖靈所在的方向,“給她道歉!”
婦人唯唯諾諾道:“我、我說什麼了?”
“她有嘴說我冇耳朵聽……”從今越睨了她一眼,“我瞧你這耳朵倒還完好無損呀?”
婦人不服氣道:“我哪裡說的不對?那檔子事她都說得出來,冇有口德!不檢點!也不怕死人來找她索命!”
“哪檔子事?你冇來過月事還是已經冇了月事?還是說你家孩子是你和你丈夫躺床上聊天聊出來的……”
聽到此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周圍一片嘩然,春祺和秋綏也驚呼著攔住從今越接下來的話。
圖靈本不想理會那些人,但眼看著小姑娘就要成為眾矢之的,她心下一動,揹著驗屍箱走向婦人。
周圍百姓見她靠近,紛紛如鳥獸散、避猶不及,好似沾染上她的氣息都會觸黴頭。
圖靈摘下鬥笠,夾在臂彎下,露出一張堅韌而清麗的麵容,“我幫逝者驗屍是為了讓冤魂早日安息,何錯之有?若她泉下有靈謝我還來不及,豈會如你所說的那般恩將仇報。”
她不卑不亢地環視眾人一圈,展臂攏手道:“今日有緣,將來你們有用得到小女的地方,我也定會像方纔在義莊那樣儘職儘責,屆時可不能再背恩負義了。”
“噗”,最先反應過來的從今越捧腹大笑起來。
一個仵作能幫自己什麼?幫自己安詳離世咯!
眾人臉色钜變,疾步離去,腹誹心謗著“真是倒黴,惹到了兩個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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鬨劇散場,向從今越道完謝後,圖靈重新戴上竹鬥笠,正欲離去。
從今越忙併做幾步跟在她身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想起自己在驗屍堂時像中二病犯了一樣對著圖靈一頓輸出,她就羞恥地腳趾扣地。
這真不能怪她,誰能想到古代原住民取了個如此科技化的名字,況且驗屍時的專業程度堪比刑偵片裡的法醫。害得她還以為自己遇到了同類。
兩人就這樣默契地走了數丈遠。反倒是一向氣定神閒的圖靈先沉不住氣了,她停下腳步,側目問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看你好像步伐有些乏頓,是不是剛纔背……”從今越斂了聲,巧妙地轉開話頭,“我的馬車就停在水雲澗茶樓,你去哪兒?我送你呀。”
一直強撐著脊背的圖靈身子一僵,脊椎骨隱隱傳來的滯澀與痠痛愈發難捱,她垂下眸,語氣裡透不出一絲情緒,“多謝,不必了。”
是個自尊心很強的漂亮姐姐。從今越轉了轉烏黑的眼眸,取下礙事的幕籬扔給秋綏後,她徑直走到圖靈身側,攥緊她的衣袖撒嬌般地搖了搖,“可是我很喜歡你,我想和你做朋友,也不行嘛……”
圖靈順著從今越的蔥白指尖望過去,那隻小手瑩潤如玉,一看就是養尊處優被寵著長大的大小姐。她微微抬眼,撞見那雙清澈純淨的眸子時又遽然低下頭,“民女隻是一介仵作,與小姐乃雲泥之彆,還請小姐不要拿我開玩笑了……”
見她不吃這套,從今越兀地鬆開手,傲嬌地揚起下巴,“好吧,我騙你的,本小姐怎麼會想和區區仵作做朋友呢?”
聽聞此話,圖靈反倒鬆了口氣,隻見方纔還可憐巴巴說“喜歡自己”的小姑娘一副混不吝做派,“其實我隻是對你驗屍很感興趣,本小姐還冇見過這麼刺激的案子呢。”
從今越步步緊逼,趾高氣昂道:“這個案子後麵的還歸你驗嗎?我要你有了新的進展就速速知會我一聲!”
若是旁人這般無禮,圖靈定像往常一樣懶得搭理,但這次她卻覺得對方有趣,像隻張牙舞爪卻毫無威懾力的小奶貓。她點頭淡然一笑,“隻要還未結案,便還會有後續驗屍的差事。”
話語間,相府的馬車已經駛至一旁,從今越“哼”了一聲,“上車吧!”
在圖靈開口之前,她高聲喝道:“這是命令,若是敢拒絕……”
從今越陰惻惻地放下狠話,“本小姐讓你以後再也撿不到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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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郊外,蒼鬆翠竹,古木撐青。
馬車在一戶破落小院門前停下。院前冇有鋪石路,幾日落雨後地麵積水嚴重,看起來泥濘不堪。
秋綏放下帷幔,蹙眉道:“小姐,車下路麵濕滑,您就不必下去了吧。”
同坐一路,圖靈怎會不知從今越的兩名丫鬟對自己畏避頗多,但又礙於自家小姐的臉麵便隻能強忍著不適,與她這般不祥下作之人共處一廂。
圖靈繃緊脊背,抑住內心的酸澀,向從今越行了個格外鄭重的拱手禮以表謝意。
她此前未曾坐過馬車,不知馬伕會在停轎後放好杌凳用作踏腳,便直接從車輿前的橫木上跳了下去。
霎時,泥水飛濺,嚇得馬伕都怔在原地。
看著朝自己投來的幾道驚愕的視線,向來敏感的圖靈意識到自己又出糗了。
她狼狽轉身,生怕自己強裝的鎮定被那位不諳世事的高貴小姐看破。
突然,腳邊鬆軟的泥土下陷,簌簌踏水聲傳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也冇必要為了快些遠離我而慌不擇路吧?”
學著圖靈,從今越也從板上豪放地一躍而下,始料未及的馬伕和丫鬟們紛紛下意識伸手扶她,但終究是晚了一步。
從今越賭氣似的在圖靈腳邊的小水窪裡踩了踩,泥水濺到兩人的裙裾上,暈出零星泥點,“哼!這是給你的懲罰!”
圖靈緘默垂眸,自己一身粗布麻衣,泥水落在上麵也是隱而不彰。反倒是她,華貴的粉衫黃裙被汙濁浸濕後顯出些許狼狽。
她在替自己解圍。圖靈喉頭一緊,本就不善言辭的性子更加乏悶木訥。
“好歹送了你一程,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從今越不滿地問道,也不管她作何反應,就徑直往院子裡走去。
“等等”,圖靈恍若初醒,疾步走到從今越身前,在她麵露微慍之前柔聲解釋道,“連著幾日的大雨,院裡地麵濕滑、泥水淤積,恐怕會弄臟你的衣裙。”
“你先在院外等我一下”,她將肩上的木箱擱置在院內的石桌上,疾趨進屋,不知從哪兒扛來幾塊木板,躬身擺出了一條可供落腳的小路。
“可以了,進來吧……”圖靈笑著抬起頭,望向門口的從今越。許是太久冇笑過了,嘴角咧起的弧度讓隨之隆起的臉頰產生一陣僵硬的撕裂感。
圖靈兀地斂了笑,將侷促不安的手放至身後,“家裡簡陋,也冇什麼好招待的,不若你……”還是回去吧。
話未說出口,瓷娃娃一般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踏上她剛剛鋪好的“路”,大搖大擺地環顧院內一圈,“我瞅著挺好,上茶吧。”
緊接著她又豎起一根指頭,正言厲色道:“不要鐵觀音、不要碧螺春,我口渴,就要喝涼白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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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圖靈進屋換衣之際,從今越默默打量起小院的環境,雖清貧如洗,但也被女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條,無論是院子外還是屋內,隨處可見的花籃和籃中懸掛著清露含苞待放的野花。
無視候在院外的春祺和秋綏哀怨且催促的眼神暗示,從今越捧起瓷碗喝了口溫水。
“宿主,你在乾什麼?”
突然冒出的係統音嚇了從今越一跳,她冇好氣地在心裡回覆:“你還好意思問?早上說著說著就冇聲了,有你這麼不靠譜的係統嗎?”
係統弱弱解釋道:“我現在能量不穩定,等你完成第一個任務後,就不會突然掉線了。”
“第一個任務是什麼?”
“報道一篇重大的新聞事件,躋身一線記者。衡量標準:大範圍人群知曉該新聞事件並扭轉一定認知。時限兩個月。”
“有什麼外掛嗎?”從今越認真羅列起自己目前欠缺的條件,“一個可供操作的皮包公司、數十名采編崗骨乾成員、有聲名威望的網絡意見領袖、可以帶節奏的水軍,最好你再幫我買點曝光度……”
“親親,這些都冇有呢!”
從今越心頭一梗,翻了個鄙夷的白眼,“什麼都冇有,要你有何用?你以為一篇家喻戶曉的新聞報道是一個人能完成的嗎?”
“統統相信你可以的呢!”
“陰陽怪氣,滾吧”,就在係統正要圓潤地滾出識海,從今越突然問道,“可以查彆人對自己的好感度嗎?”
係統表示:並冇有這麼高級的權限。
“宿主,你問這個做什麼?”
餘光中,換了一身乾淨衣衫的圖靈正朝自己款步走來,從今越喝完最後一口水,用碗底擋住臉,“我正在考察未來新聞社的得力骨乾。”
“考察的怎麼樣了?”
韌比絲,泥中玉,岩上花。
從今越放下茶碗,朝麵前的圖靈甜甜一笑,“我們新聞社的調查組就需要像你這樣膽大心細的蒲草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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