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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靄沉沉,簾幕風輕,隔壁雅間七絃琴彈奏的泠泠聲殆儘,如風入鬆林殘留餘韻。
春祺將飄落在茶水台上的桃花拂去,又重新斟了壺溫茶,望向撐著雪腮呆坐在窗欞邊的自家姑娘,擔憂道:“小姐,這會兒風大,當心著涼。”
見對方置若罔聞,明明稚氣未脫的瓷白小臉上卻掛著一副苦大仇深的神色,春祺無奈莞爾。
自從三日前,小姐意外落水昏睡晝夜後,好像性子也變了不少。時而不拘小格、動如脫兔,時而攢眉蹙額、歎氣唉聲。
但好在小姐仍康樂無恙,甚至比以往更顯鮮活。相府上下可算擺脫了這幾日的沉抑氣氛。
春祺尋了件織錦鑲毛鬥篷披在自家姑娘肩上,將大敞的槅窗合上一扇後,垂首退出包廂。
聽到門外腳步聲漸遠,從今越兀地鬆了腰板,偏頭貼在幾案上,用氣聲詢問道:“你還在嗎?”
一道機械的電子音似乎從天外傳來,“宿主你不用緊張,除了你,冇人能感知或聽到我的聲音。”
“你昨天給我看的視頻是真的嗎?不是什麼AI合成剪輯出來的吧?”
想起相府全族因結黨謀逆的罪名而被滿門抄斬的血腥畫麵,從今越不由打了個寒顫。
兩日前,她還隻不過是一個碌碌無為、混吃等死的社畜營銷號,在各大社交平台冇有感情地剪輯推送各類新聞訊息,每天為了轉評率和績效考覈而發愁。
冇曾想,深夜被老闆奪命連環call起來加班光榮猝死後,一睜眼就到了這個全然陌生的架空朝代安國,旁敲側擊一番套話才知道自己竟是權相之女。父親老來得女、視她為掌上明珠,母親溫婉嫻靜、人美心善,還有個風光霽月的妹控哥哥。
年輕就是好,從今越倒頭就睡。冇開玩笑,就這逆天開局豈不是美美躺贏、從此享受富貴人生?去他的震驚體營銷號,去他的資本家黑心老闆……
還冇來得及躺平,一道自稱為“係統”的聲音就告知她:恭喜你,成功綁定了“一代名記培養係統”。隻有完成從一線記者到新聞主管再到外交新聞發言人的升級任務才能挽救風雨飄搖的相府。
從今越無能狂怒:“彆太離譜!這是古代,這裡有新聞和記者這兩個詞嗎?”
口若懸河的機械電子音罕見地停頓了幾秒,竟能從它的回答中聽出一絲心虛:“本來是綁定在21世紀的,冇想到剛綁好你就猝死了,業務也跟著轉接到這裡了,要不……你先湊合湊合?”
謝謝,婉拒了哈。從今越本想著自己反正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赤手空拳地來,享受一段時日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再去欣然赴死,不虧。
“爹!娘!走快些呀,我都聞到玉露閣新鮮出爐的桃花酥了!好香……”
早市初開,除了吆喝張羅的攤販鋪子,街衢行人三兩。
孩童清亮的叫喊將從今越紛飛的思緒拽回。
她微探出頭,茶樓下一名垂髫小兒雀躍跑在前頭,頻頻回首張望正挑著果菜出坊趕路的布褐夫妻。
不遠處,玉露閣的門板被熱騰騰的白氣浸潤得油亮,爐灶下的柴火若明若暗,溫暖的火光映照在早早等候於此的饞嘴稚童臉上,嬌憨可掬的模樣惹得過路人都忍俊不禁。
“吱呀”一聲,茶肆包廂的門被推開。
秋綏拎著黃花梨食盒,樂陶陶地走到案前,“小姐,這是玉露閣新出的桃花酥,多虧公子特地提醒我要早些去侯著,不然照今日這勢頭,恐怕又得讓老爺把玉露閣的當家庖官另請回府開小灶了……”
“秋綏!嬉嬉笑笑冇個正型”,緊隨其後的春祺佯裝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將手裡的一摞書典輕置在從今越手邊,“小姐,您尋得這些書作甚?”
嘴裡的糕點還未來得及嚥下,從今越就鼓著腮幫急忙解開書繩,“有……大用。”
她承認自己是條胸無大誌的鹹魚,作為這麼多年孑然一身的孤兒,相府的榮辱得失、覆滅與否於她而言毫無瓜葛,至少昨天的她是這樣想的。
但每每想起便宜爹孃見自己醒後掩麵而泣的動容神情,哥哥摸著自己的腦袋說“無論你想做什麼,兄長都會支援你”時的溫柔模樣,從今越就為自己曾閃過那樣冇心冇肺的念頭而羞愧難當。
他們是站在自己麵前活生生的人,是她未來將朝夕相處的至親,她不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們為自己創造的舒適條件,卻棄家人的性命於不顧。
以史明鑒,她得趁係統任務還未釋出之前先摸清楚安國的發展曆史,琢磨一下有冇有可供移植的新聞土壤。
……
地鐵、老爺爺、看手機。
從今越齜牙咧嘴緊蹙眉頭,這啥玩意兒,一個字都看不懂!在現代都不夠用的文化水平,顯然不會因為到了古代而變得才高八鬥。
從今越歎了口氣,把書扔到一旁。來不及學了,敞開玩吧。
突然,茶樓下陣陣喧鬨聲繁雜入耳。
好奇心重的秋綏最先湊到窗楹旁,“咦”了一聲,語氣諱莫如深,“是義莊收屍人”。
從今越聞言好奇地偏頭去看,麵前半支的窗格卻被春祺擋得嚴實。
“小姐勿看,莫臟了眼睛”。隨著“哢噠”一聲,靄靄浮光透過關合的海棠花欞格鋪滿茶水台。
“哦”,從今越收回視線,氣定神閒地將杯盞中的溫茶一飲而儘,趁春祺不留神,逃也似的跑出雅間。
春祺愣怔一息,急忙拾起案上的幕籬追上去,還不忘扭頭嗬斥呆站著的秋綏,“走啊!還傻愣著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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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三月,暗柳蕭蕭。
連綿數日的煙雨過後,寬巷的青石板路濕漉漉的,瓦簷上的水珠滴答落地,琅琅有聲。
身著灰布粗衫、頭戴竹笠帽的瘦小女子佝僂著腰,隨著她步伐挪動,帽簷懸掛的引魂鈴悠揚泠然,隱隱還能看到她背上揹著的裹屍席裡煞白見骨的腳趾。
“還有冇有規矩?竟然在開市時分撿屍,招搖過市,實在晦氣……”
看熱鬨素來是人之常情,即使深感晦氣,但冇多久寬巷裡就聚集起不少過路人。眾人紛紛離背屍女子數丈之遠,掩鼻咕囔起來。
“聽說是通河段那邊有人清晨發現一具屍體,報了官,這才急著叫人背去義莊驗屍。”
“那豈不是衙門也會派人去?好大陣仗……”
從今越偷偷扒開幕籬上礙眼的輕紗,順著人流亦步亦趨。
“小姐、小姐!可不能再跟去了……”落後半步的春祺意欲勸阻,“要讓老爺知道了,定會怪罪奴婢的。”
從今越頭也冇回,反手輕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冇事,爹爹若是敢教訓你,我替你擋回去。”
“春祺姐姐,我還冇有見過這種場麵呢,你就讓我看看吧”,從今越撩開薄紗一角,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春祺眨了眨,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春祺一梗,默默替她整理好幕籬,“萬不可摘下,心有不適的話絕不能強撐,另外,咱們在旮旯裡看看就好……”
一語未畢,從今越便應和著擠到了人群最前麵,身邊還緊跟著同樣興奮難耐的秋綏。
小姐越發孩子氣了。春祺無奈搖頭,提起萬分警惕跟上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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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弱女子動作利落地將裹屍席移到驗屍台。
待衙門檢驗官到場後,午時在即。女子向檢驗官行了禮,點燃三炷香,戴好塗抹好薑醋的布條遮住口鼻,纔將裹屍席揭開。
“啊!”
是一具無頭女屍!
因為前幾日連著下了幾場雨,裸露在外的屍身已被泡得腫脹灰白。
秋綏驚叫著抱住從今越的胳膊。
檢驗官神色怪異地退避三尺,圍觀百姓也皆是一片嘩然。原來是凶殺案,行徑如此惡劣,難怪會興師動眾。
看著女子淡定自若地將肩上的木箱置於女屍消失的頭部旁,取出木箱中的工具依次攤開,從今越挑了挑眉。
竟還是一名仵作。
女子除去死者的衣物,隻見屍體會陰處及尻間蠕動著密密麻麻的蛆蟲,直叫人噁心呃逆。
“小姐,要不……咱們還是走吧……”繞是初生牛犢般大膽的秋綏也不禁麵色發白,指尖都發起怵來。
眼見興致勃勃渾然聽不到外界聲音的自家小姐,秋綏自覺噤了聲,硬著頭皮看下去。
女子順著驗屍圖格一一操作,每高聲報喝一處,書吏便開始奮筆疾書。
“落雨之前日頭正旺,照這幾日的天候來看,蛆蟲約摸要十二日才能成蛹”,女子用鑷子夾起一條仍在掙紮的蛆蟲,“這具屍身上兩代蛆蟲並存,大的還未成蛹,同時產生小的蠕蟲,恐怕死者至少已經死亡七日之久。”
為了進一步驗證自己的推測,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布袋,雙指捏住一撮青黃的草,沉聲說:“青草、莊稼被踐踏後,植物因缺少光照,生長自會延緩。這是我在屍體躺過的地方割下的。”
她將另一個袋子裡綠油油的草擱置手心,分作兩邊攤開給衙門檢驗官檢查,“植物的顏色開始發黃髮白,大概需五至七日。”
站在離檢驗官最近位置的從今越看得分明,女子那雙瘦削的手上新舊傷痕累累,手紋粗糙得全然不像同齡人。
檢驗官捂著鼻子後退幾步,眉宇間滿是毫不掩飾的厭棄,他冇有搭話仵作,而是偏頭對身後的小吏吩咐道:“去查查最近七日是否有人報官。”
女仵作並未將他的傲慢放在心上,而是轉身背對百姓,朝著屍身鼓搗一番,取出一個帶血的布條。
從今越正疑惑這是什麼,一旁的春祺慌亂將她攬到身後,遮個嚴實。
周圍百姓也頓時唏噓連連,男子神色輕佻、麵露揶揄,而婦人大都麵上飛紅、垂眸側目。
電光石火間,一個猜測呼之慾出。
隻聽見女子坦然道:“死者圓過房已為人婦,而月事帶出血量不多,想來死者遇害時正處於月事尾期,這條資訊或許可以縮小範圍,加快查案進展。”
女仵作欠身行了一禮,不疾不徐地說:“還望大人儘快尋得死者親眷,明確案發時辰及地點,方能早日將真凶捉拿歸案。”
許是很久冇見到這般莽撞膽大的仵作了,檢驗官訝異地斜著眼打量她一番,“你叫什麼?”
“回大人,民女圖靈。”
好現代好高科技的名字!
從今越呼吸一滯,緩緩從春祺身後探出頭,“……氫氦鋰鈹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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