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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月雨向來是多的,又潮悶,薑煐心頭多出幾分不耐。她說道:“你還愣著乾什麼?本宮頭疼,等著寫完吃冰酪呢。”
得了她的命令,裴頤之才從座屏後走出來。
薑煐說要兩碗點茶,沫餑濃密些,靜芽帶上門下去了。
“三郎站那麼遠做什麼?”薑煐撐著臉,“怕染了我的病氣?”
裴頤之不動聲色地往前靠了靠。薑煐聞見蘭香嫋嫋,故意不看他眉眼,隻顧著磨墨。她磨得飛快,濺起的墨點落到裴頤之玉石般的手背上。
他放下手中的書卷,大拇指指腹一擦,留下一道長長的墨痕,拭不掉了。
薑煐的視線順著墨跡一齊劃過,無端將形狀記住,緊接著,她跳開白與黑的交融,看見案上多出的幾遝宣紙:“三郎知曉我病重,帶了這些見麵禮來害我?”
裴頤之一怔,含笑道:“是公主告假時的課業,太師記掛公主。”
薑煐隨手一翻,不是詩文,就是策論,題目絕非太師所寫,全是裴頤之那好看得過分的字。
她咬著唇,瞥了他一眼,手裡的墨汁更濃了。還有那陣蘭香,也濃了些,比雨後的空氣更沁人心脾。
她抬眸,淺淺的棕閃著流轉的光,故意軟下嗓,委屈道:“三郎不會還帶著戒尺,真要罰我吧?”
薑煐還記得裴頤之有多嚴厲。
太師說要打手心,他便拿著花梨木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敲她。
她疼得收回手,裴頤之會鐵石心腸地說:
“伸出來,最後一下。”
回想起這些,薑煐眉間的委屈全然不似作假。
想要讓裴頤之心軟,這種方法奏效嗎?
“冇有的。”裴頤之音色低沉,猶如春風拂麵:“公主可是不會?”
薑煐嚐到了些許甜頭:“都說三郎博聞強記,文譽甚彰,三郎幫幫我吧。”
裴頤之手一頓,眸色變幻了幾重。
薑煐滿意地看他抬手,拿起自己的筆,熟練地潤墨、膏順,一支筆在他手中乖順而可愛,可想而知為何他有那一手漂亮的好字。
薑煐暗暗想,這步棋是對的。
若是裴頤之六年後會協同雍親王造反,那今生讓裴頤之從一開始就成為她的便好了。對她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就像如今,裴頤之也可以幫她寫下這些——
薑煐看著裴頤之遞過來的筆,抬頭一望,發上的步搖顫悠悠,一如她心神搖動。
看來裴頤之並非想的那樣好糊弄。
不是貌美的女子笑一笑,說句話就能夠打動他,叫他改變心思。
上一世,身在深閨的薑煐聽聞過他好名聲。聽說他是克己的君子,霽月光風,不縈於懷。
可若使法子讓裴頤之愛上她呢?
從身份上,來日,裴頤之是她的臣。在感情上,她仍要他做她的臣。那時,她便算有了一條真正的途徑。
隻需要淺淺的,慢慢的,潤物細無聲。
薑煐即刻變了條路子:“那三郎幫我寫名諱吧,太多了,手會疼的。”她凝霜般的皓腕抬起,虛虛一指,說:“就寫在這裡,這些都要寫。”
裴頤之未曾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寫公主的名諱……恐失了禮數。”
“怎會?”薑煐挑眉,笑吟吟道,“我就在這裡,親眼看著你寫,怎麼會失了禮數?還是說……三郎要違抗本宮的命令呢?”
她的眉稍落下來,眼裡透著一點狡黠的光。
裴頤之幽黑的瞳仁看不出任何情感。他聽她言罷,先用她的筆寫下第一個筆鋒遒勁的“薑煐”,把宣紙遞給她,緊接著,拿起剩下的回到屏風後寫。
薑煐叫住他:“你拿到這兒來寫吧。”
“男女共用一案,怕是不妥。”
“這有何難?”薑煐將書房窗邊捲起的竹簾全部放下,把裡麵擋得嚴嚴實實,“這樣冇人能看見啦。”
裴頤之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殿下,此乃欲蓋彌彰。”
欲什麼蓋?彌什麼彰?“你不說,我不說,還有誰會知曉?”薑煐用鎮紙撫平宣紙,笑道:“本宮心裡自是坦然的。還是說,三郎心裡另有他想?”
裴頤之的神色逐漸平靜,猶如掀不起一絲波瀾的死水,任薑煐如何再說都不再輕易迴應。他拿著自己的墨蘭狼毫筆,一筆一畫,仔仔細細。
拉著竹簾的書房把一切水汽都隔絕在外,屋內蒸騰著呼吸的熱度,把安靜緩緩攪沸。
薑煐的脈搏跳得厲害,皺著眉看眼前第三張紙,筆尖不斷遊走。她見裴頤之寫好最後一張紙,停了筆一瞧,她遒麗小楷旁並列躺著十幾個相同的名字。
薑煐。
薑煐、薑煐、薑煐、薑煐、薑煐、薑煐。
為了模仿她的字體,裴頤之落筆多了些規矩。她微微一笑,心中的不耐一掃而空,覺得有趣。
不知這位君子是否會將她的名字默唸十數遍?
微光從罅隙漏進來,屋內的光曖昧不清。
裴頤之站起來,準備拉起竹簾。
他如水般涼的聲音從薑煐心頭淌過,喚醒幾絲清明。
“殿下為何知道我排行第三?殿下僅來過學堂兩次,從不與旁人交談。”裴頤之淡淡問道。
薑煐詫異抬頭,對上他的目光,彎著唇糊弄:“偶有聽聞。”
裴頤之不言語,回頭繼續拉竹簾,讓外頭極好的日頭曬進來,墨跡乾得更快些。
春深時節的風揚起裴頤之的衣袍束帶,比玉更暖的蘭香幽幽然,縈繞於她的鼻間。
薑煐邊寫邊說:“三郎若是不喜歡,我隨學堂裡那明安郡主一齊喊哥哥倒是親近些。”她莞爾一笑,“隻求彆說什麼折煞和冇了規矩的話,三郎進了我的書房,寫了我的名字十數遍,早已壞了規矩,我們便當冇這規矩吧。”
裴頤之不說話。
“三郎笑什麼?”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劃過她的衣裳,搖頭:“無事,隨殿下高興便是。”
寫完已經快到午時,春雨初歇。一共十二張,薑煐寫了十張,還剩兩張實在寫不動,她說要存在裴頤之那裡。
“冇聽過這樣的道理。”裴頤之淡淡說。
薑煐說:“現在你聽過了。”
但是裴頤之並不答應。最後這兩張紙還是留在了薑煐處,其餘十張由裴頤之交到太師房中。
裴頤之公事公辦,冇有一絲眷念之意。他客氣而疏離地同她說,明日休沐,不必上學,待他道彆後,薑煐方纔發覺自己拿錯了筆,把裴頤之那支狼毫筆收進了盒子裡。
靜芽送裴頤之離去後,用白瓷碗端著杏仁冰酪進來,送到薑煐跟前。一根不聽話的狼毫筆骨碌碌從盒子裡掉出來,停在她的指尖。
她拿起來,端看了會兒筆桿上秀麗的墨蘭,遞給靜芽:“拿去,讓坊裡的娘子們刻個字。”
靜芽接過來:“何字?”
“裴頤之的筆,能寫出這麼好看的字,需得找個好字相配。”薑煐笑道,“就刻個‘皎’字吧。”皎皎,是她的小字。
靜芽斂眉:“公主,大娘娘那兒又來請呢。”
薑煐沉著臉。
怎麼油鹽不進,非逼著她嫁給鎮北大將軍不成?
她冷冷一笑:“好,那我便去。”她親自去叫皇後死了這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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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朝代都有一位公主,需要為他人的幸福儘最大的努力。薑煐就是這個倒黴蛋。
現下,薑煐坐在當今皇後王淨娰的慈福宮內。王淨娰身著蒼色芙蓉蟠紋大袖,淡色竹鶴抹胸,戴著掐金水仙花冠,妝容清淺,看上去十分親切。她迎薑煐用膳,誇薑煐氣色大好,新熏的蘭香也有新意。
薑煐含笑謝過,王淨娰便開始絮絮叨叨講著這門親事。
“……那孩子本宮瞧過,人是極精神的,昂藏七尺,二十三歲便有戰功在身,如今二十九歲,正待成家立業,這整個京城也找不出幾個這麼好的郎君了。”
薑煐客氣道:“多謝母後關心。”
“這一個月來你纏綿病榻,能有這樁喜事,冇準兒身子也能好些。”王淨娰握住她冰涼的手,喚她小字,“皎皎,本宮已經同陛下商談過幾回,陛下也滿意這門親事,隻是聽說你方纔在行宮大鬨了一場,不知……你現今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薑煐在心裡扯出一抹冷笑。
爹爹護她,是限度內的護她。
大娘娘是不是真的護她,還未可知呢。
鎮北大將軍若真如此搶手,怎麼不見大娘娘將那親親侄女嫁過去?
重來一回,她還能任人宰割不成!
薑煐明眸微亮,回握住王淨娰的手,言辭懇切:“孩兒諒解母後的心,隻是……”
見薑煐含羞帶怯,顧盼間明媚生輝。王淨娰問道:“隻是?”
“隻是孩兒已經有心上人了。”
王淨娰雙唇微張,很是疑惑:“有心上人了?”
薑煐不慌不忙地拿起蓮花碗喝茶,說:“母後說整個京城也找不出幾個像大將軍這麼好的郎君,但是就有這麼一位好郎君,被孩兒找到了。想必母後知道孩兒方纔和誰見了麵。”
王淨娰雙眸中的光一跳:“這麼說來,是真的?”她含著笑:“傳聞建寧侯嫡子雅人深致,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俊美男子,看來所言非虛。”
王淨娰替她舀了一碗湯,送到她手上,說:“可裴家郎君既來學堂,便是打算參加科考了。如若他未考上,又身無功名,皎皎豈非是浪費了大好年華?若他考上,又怎會甘心放棄政途為駙馬都督?”
怎麼不見鎮北大將軍脫了戰甲,離開邊疆?這到了她選中的,看中的,便處處是說辭。
“他裴頤之若考不上,京城便無人能考上了。”薑煐笑道:“爹爹聖旨未下,這樁親事並未板上釘釘,定是為孩兒著想的。男未婚,女未嫁,講的是一個情字。再者,吾乃景朝唯一的公主,能被孩兒看中,豈不是他們的福氣?”
王淨娰斂眸,嫻靜一笑:“既如此,再看看吧。”
這趟午膳用時過久,桌上的飯菜已經涼了。
薑煐仍舊錶現出身體不適的狀態,拒絕了王淨娰的挽留。可王淨娰仍留她說了好一會兒子的話,臨到走了,她說:“近日你與你爹爹身子都不好,我一時脫不開身,明日皎皎可否代我去法華寺祈福?”
這門親事冇有推掉。但也冇有更進一步。她答應王淨娰,緩步離開,終於出了慈福宮的宮門。
等轎輦走遠了些,靜芽詢問道:“公主殿下當真喜歡裴三郎?”
喜歡?
爹爹仍是景朝天子,要違抗皇命,是極難的。不嫁,於爹爹而言好商量,於天子來說卻不是件容易事。
說要嫁給裴頤之,不過是為了一石二鳥。
走了半晌,晴日裡小雨廉纖,薑煐身上浸著的蘭香愈發馨香。回到臨華宮,靜芽趕忙給她換了身衣服,安慰道:“殿下,晴日下雨,可是好兆頭啊。”
“有什麼好?”
“在奴婢老家,都有這種說法,”靜芽說,“殿下來日定是萬事順意。”
薑煐抬頭望日,笑了笑。往日受了那麼多苦,原是不信的,可一朝重生,她對這些事多少有了敬畏之心。
許是真能萬事順意呢?
回到臨華宮後,薑煐喚靜芽備了水。她坐在浴桶中,手指無意識在心口流連,幻想著有一枚短劍可以利落冇入反賊的胸膛,讓她嚐到淋漓的血,以解心頭之恨。
闌珊的燈火跳躍,晚間有風,又下起了細雨,埋冇了月色。
她回到房中,打開手邊燙金楠木筆匣。那根墨蘭狼毫筆的墨蘭旁,赫然刻著一個小小的“皎”字。
她映著燭光寫完最後兩張,看著排頭上同樣筆跡的“薑煐”二字,輕笑一聲。
無月也有月,何處不是月?
若月色能為劍……
她吧嗒一聲,關上筆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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