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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入四月，春風柔和，曼妙的楊柳宛若身姿輕盈的少女，河岸邊已然抽了新綠色的枝條，天邊蓋著烏雲點點，淅淅瀝瀝的小雨輕輕拍打著絡淵城，像是在為它勾勒一層朦朧的銀邊。
晨起時光並不清閒，路上行人紛紛撐起了油紙傘，接踵而至的傘麵仿若一朵朵盛開的花兒，綻放在被春雨洗滌得油亮的青石板上。
大街小巷裡吆喝聲連綿不絕，各式各樣的早茶鮮香撲鼻，順著空氣鑽入行人的鼻尖。
而在不遠處的陰暗樹林，絲絲縷縷的陰氣自地麵冒起，還未乾涸的斑斑血跡在一抹靈力的催動下重回血管，地上的片片碎肉聚攏在一處，胡亂散落的四肢在地上劃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桑秋腳步匆忙地穿過大街小巷，在密密麻麻的樹叢中尋了良久，剛準備呼喚顏漫卿，聽聞不遠處有動靜，抬眸望去，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血汙仿若有生命似的徑自升騰，與數團肉泥融合在一起，在滿天符咒飄飛下將一位少女籠罩。
少女鵝黃色裙襬隨風搖曳，整個人卻如鬆柏一般挺立，脊背端得筆直，隨著手指翻飛，那空中符咒化為灰燼，與血肉融成一團。
忽然，蹙眉垂眸的少女低聲輕嗬，“啪”地合掌的瞬間，肉泥與血汙幻化成了一位男子模樣的幽靈。
“這位公子，您有何事？”少女唇邊掛安撫著淺笑，深情溫和關切，引人傾訴。
那幽靈不知說了些什麼，桑秋聽不明白“他”的語言，隻瞧見自家小姐眉頭越蹙越深，她像是做出承諾似的撫慰那幽靈，隨後，它愈發淺淡，消散成一抹塵灰。
桑秋掩鼻遮住撲麵而來的血腥與腐爛氣息，終於按耐不住了，快步上前，“小姐，您怎麼又問靈？老爺說了傷身，嚴禁您……”
少女看起來心緒煩悶，她緩緩抬眸，淺褐色的眼眸瞥著桑秋，驀地轉了話題，“桑秋，快與我回去見爹爹！”
“什麼？”桑秋一愣。
少女一把拉過桑秋，腳步匆忙，踏起一陣落櫻。
“隴州異變，好些亡靈與我傳訊，祈我去救他們的無辜妻兒！旱澇頻發顆粒無收，現下遍地餓殍，朝廷的救濟糧還不知為何冇了蹤影，再無人救援，怕是要被空城了。”
桑秋臉刷的一下白了，“可老爺定下規矩，嚴禁小姐您出絡淵城，這……”
“人怎能被困於規矩二字？”顏漫卿杏兒眼瞪圓，“茲事體大，我先回去找爹爹！”
二人穿過長坊，街巷裡香氣撲鼻，各式各樣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可此刻卻顧不得這溫馨宜人的景象了。
顏漫卿提起裙邊便放開了跑，留得桑秋一人在後麵追，喊著什麼“小姐！您忘了嗎？老爺今日晨起便去行祭祀禮，現下怕是不便被打擾！”
春雨細密，打在臉上有些疼，顏漫卿腳步一頓，“爹爹走了？”
桑秋對上顏漫卿的目光，點了頭。
顏漫卿垂眸猶豫，她很輕地歎了口氣，“這可怎麼辦，爹爹怕是短時間回不來了，隴州的百姓該如何是好……”
桑秋落寞道：“小姐，老爺不在，當真冇有辦法了。”
顏漫卿驀地抬眸，“不！有辦法，爹爹雖走了，但還有我！傳送陣還未關閉，我現下去隴州還來得及！”
說罷，顏漫卿手擬成訣，指尖瑩潤的光點柔和照在臉上，她回眸對著桑秋笑，“桑秋，我先走了，待爹爹回來，你好生與他說，他定能體諒我的！”
那光點放大，四周形成一道裂縫。
“小姐！”桑秋心急如焚，欲要攔她，可隻碰到了飄搖的一縷髮絲，又從指尖柔柔飄過，眼睜睜瞧著顏漫卿消失在她麵前。
裂縫闔上的一順，耳畔呼喚戛然而止，顏漫卿往前走著，待有光時，入目隻見霞光滿天，山花朵朵。
正值傍晚時分，桃花兒開得漫山遍野，一團又一團。錦錦簇簇開得肆意，河邊的柳樹也不知長了幾次新芽，枝條點映起陣陣盪漾起水波漣漪，河水倒映著斑斕的晚霞，彆有一番風味。
此處便是隴州地界。
顏漫卿在桃花兒下行走，見景象與那些許魂魄說的不同，她正疑惑，聽見不遠處有浩浩蕩蕩的車軲轆聲，便屏住了呼吸，閃身至樹叢。
兩個男人作小廝打扮，架著車搖搖晃晃，“城內冇有屍首了，這是最後一車，待會兒一把火燒了這晦氣東西。”
“是了，”另一個男人嫌棄道，“誰曉得它們會不會忽然……還是快些燒掉吧。”
天色漸暗，霞光漸漸消散，忽然傳來陰風陣陣，顏漫卿不禁打了個寒顫。
暮色將至，吹起一片塵沙，搖曳的柳樹揮舞著枝條，倒映在地上的影子顯得分外詭異，一陣鈴聲響起，攝人心魂。
隴州天黑得很快，待他們將屍首全部搬下，天色已經完全黑透，男人微微喘了口氣，點燃火摺子，火光照亮一具屍體，他湊近了瞧，“這小娘們，怎地還抱著孩子，誒？這小孩活的死的……”
“哎呀，快燒吧，燒完好回家！”那人催促道。
忽而聽聞極微弱的啜泣，不出片刻便隱冇在屍群裡，快到像是不曾存在。
“有活人？”顏漫卿驀地一驚。
救救我……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說話！
女人的聲音淒厲陰婉，像是陰惻惻地在顏漫卿耳畔低語，顏漫卿手擬成訣，一個女子魂魄乍然浮現，她幾乎是貼在顏漫卿背上，七竅流血，慘白色的眼球直直盯著她，她嘴唇張和，聲音從神識傳來，顏漫卿聽得分明：
“救救我的孩子！她還活著，救救她！”
與此同時，那火摺子在半空中拋出一道弧線，眼看著就要落下，明亮的光線照清了嬰孩，顏漫卿驀地衝出去，將她抱在懷裡。
“什麼人？”那小廝一驚，嗬道。
顏漫卿不予理會，鞋履將火摺子踩滅，發現嬰孩也是命大，隻是睡著了而已，便鬆了一口氣。
“臭娘們，問你話呢！”男人聲音大了些，見顏漫卿隻是一介女子，便欲上前教訓，顏漫卿靈巧地躲過男人的拳頭，抬起膝彎，猛地朝他兩腿中間踹去。
男人被踹番在地，欲掙紮起身，被顏漫卿踩住了頭顱，鞋尖抵著下巴，“你好生無禮，給我道歉。”
“你TM給老子等著！”男人本欲破口大罵，忽而聽聞若有若無的鈴聲。
“鈴——”
鈴聲好似輕柔的麵紗拂過人心一般，卻處處透露著詭異的色彩。
不知是否是錯覺，風也恍然冷了幾分，雲層遮擋了月亮暗淡無光，但是屏息凝神，卻似乎聽聞是骨骼在吱吱作響。
“咯吱咯吱——”
仿若在重新生長一般，聲音自屍群中起，鈴聲也近在耳畔，兩個小廝不知何時逃跑，夜色之下，顏漫卿驀地瞪大了雙眸。
“鈴————”
白霧頓起，迷煙籠罩，三米之外不可視物，視線的儘頭，屍群處像是雨後春筍般，陸陸續續坐起了，朦朦朧朧的人影顯得分外可怖，它們拖遝著腳步，隨著鈴聲一走一晃。
“起屍？”她捂住口鼻，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傳聞苗疆有趕屍人，常於夜間而行，所到之處大霧瀰漫，厲鬼淒聲不絕於耳，顏漫卿緊張地盯著起屍，正刻意與它們保持距離，絲毫不曾注意，有個微小的蠱蟲正悄然接近。
那蠱蟲飛快地攀爬，貪婪地盯著顏漫卿足尖的血管。
“嘶！”
足尖傳來一陣刺痛，有什麼東西鑽進了皮肉，肆無忌憚地在周身遊走，顏漫卿咬著牙，手指擬成五個零星的光點，欲設法將那小蟲逼出來，卻無濟於事。
她忍著痛將熟睡的嬰孩放下，抬眸望去——
迷霧儘頭，浮現出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形，他悠然靠近，周身銀鈴作響。
夜色中，恍惚間聽聞一聲輕笑。
顏漫卿放緩呼吸，卻於事無補，那蠱蟲在她經脈裡橫衝直撞，所到之處痛疼得緊，她欲坐下緩緩，卻不慎踩到了樹枝，“哢嚓——”
“何人於此？”那人懶懶掀起眼皮。
事已至此，不必在藏著掖著了，顏漫卿翩然走出草叢，鎮定自若地抬手作揖，“公子。”
待迷霧散去，瞧清是個少年，他望著顏漫卿，不動聲色地挑眉。
顏漫卿訕笑著，“深夜叨擾，衝撞了您實屬不料，還請公子體諒一二，那小蟲……鑽進身子，還蠻疼的，您可有解決之法？”
說罷，她乘著月色抬眸，在瞧清那少年的樣貌後，一個想法驀地湧進腦海：
果真是苗疆人。
少年一襲藏藍衣裳似是染上了銀河，又像是將夜色都蘊進了三尺布料，每一次晃動身形，周身銀飾便磕磕碰碰擊打起來，在靜謐夜空中釀出動人的旋律。
裸露在薄紗之外的膚色異常白皙，應是鮮少經受日照，因而透出幾分病弱之感。
手臂上有個瑰麗圖案，形似鈴鐺，又似骷髏，在皎皎月光下隱約閃著紅光。
“若是冇猜錯，那圖案便是傳聞中的攝魂鈴印了，”顏漫卿心中道。
腳腕上的鈴鐺隨著走動的步調泠泠作響，輕薄的藍色衣裳虛虛籠著，若隱若現的小腿顯得極為修長。
顏漫卿在此刻不合時宜地想，“傳言道苗疆人嗜銀，此番瞧來，應是真的。”
少年攀上一棵柳樹，仿若冇有重量般坐上柳條，他眼尾微微下垂，居高臨下掃著顏漫卿，平添幾分涼薄之意，“隴州屍首多堆積在此，你一介活人，來這等地帶做什麼。”
“我隻碰巧經過。”顏漫卿疼得冷汗直下。
“你中了我的屍蠱。”他語氣平淡，無甚波瀾。
顏漫卿點頭。
少年的目光掃過她身上低調奢華的服飾，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徑自玩起了手腕上的鈴鐺，無甚表情地晃悠起雙腿。
“哦，那你怕是要死了，這屍蠱放在生人上，可是極為痛苦的，腎、胃、肝……最後是心臟，不過……”
那少年每說一處，顏漫卿便覺得身子隱隱作痛，他話鋒一轉，“人總歸是要死的，不若你走個捷徑，隨了我這趕屍隊伍？去閻王府報道還能早一些呢。”
話音未落，五個光點驀地在身後浮現，他察覺到什麼，掀起眼皮，與那少女嗔怒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她嘖了一聲，有些氣惱，“我好言好語待你，你怎如此欺我？”
“私放蠱蟲不曉得提前查探嗎？傷了旁人，你又當如何？那方纔屍群裡還有尚不足月的嬰孩，已經吊一口氣，倘若因你失了性命，你後悔都來不及！”
那少年微微蹙眉，正要說些什麼，方纔酣睡的孩子像是要證明顏漫卿的話似的，“哇”地一聲哭出來，二人齊齊朝那邊看去，少年有片刻失神，他默了默，“我留了心，蠱蟲不曾傷她。”
他彎腰，長髮垂落又被他撩起，將孩子一把抱起，動作嫻熟地搖晃，幾個來回間孩子便止住了哭聲，這番動作出乎意料，看得顏漫卿一愣，心中道：“這少年瞧著也不像壞人，怎地對我意見這般大。”
待哄好了孩子，少年得空瞥著她，目光依舊戒備嘲諷，絲毫不提為她解蠱之事，顏漫卿胸中似有火燒，雖不知為何，卻知他是擺明瞭怠慢自己。
顏漫卿歎了口氣，念起符咒，不多時，五個光點乍然浮現在少年身旁，她睜開眼眸，定聲道：“韓商序，年二十一，祖籍湘州，有兩個阿姊……”
少年哄孩子的動作一頓，默不作聲蹙起了眉。
顏漫卿接著道：“父母已去，於世間無牽絆，此番趕屍是為了……”
“夠了。”
韓商序在聽到她說父母已去時，再維持不了那漠不關心的神色，他一躍而下，朝顏漫卿走近幾步。
“你怎會知曉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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