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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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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入汴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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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邊的起義軍終於被鎮壓下去了。

紹安三十年十月。

在皇宮裡歌舞昇平,酒酣耳熱之時,一匹棕黑色的駿馬拉著一架錦繡籠覆的轎子疾馳入城,一路沿著豐茂大道向南。

車軲轆咯咯噔噔滾過青石板,鐵蹄的聲音由遠及近又呼嘯離開。

馬車最後在城南的柳佯院前急促的停下。

駿馬揚蹄長嘶一聲,後麵的轎子順著慣性向前顛簸,厚重的錦布裡麵傳出一聲弱風般的細吟。

聲響引來了門房,他點著起燈,裹起襖子顫顫巍巍的下台階,逐漸走近,伸手剛要掀開簾子,車伕長臂一展,提醒道,“公子說過,等他過來。”

“我知道。”門房聲音蒼老沙啞,燈光照在臉上,眼皮耷眯著,抬手在轎子上敲了敲。

“你們到底是誰?”車廂內傳來問詢。聲音虛弱,但難掩其清冽,是副好嗓子,是個年輕人。

門房並冇有回答,隻舉著燈站在車伕旁邊。

蘇白蜷成一團坐在木板上,他的腳上還拷著結實的鎖鏈,腳都懶得抬一下。

黃林起義軍被朝廷鎮壓,走投無路,逼上林山道。首領張玉山接受了前來勸降官員的提議,拱手送出軍師蘇白作為八百畝田地的交換條件。

蘇白永遠不會忘,自己暈倒前,張玉山跪在他身旁,淚流滿麵的懺悔。

“我們起義不就是為了幾口吃的,你常說冇有犧牲就無法成事。如今八百畝良田,隻要你一人的犧牲來換,你就當……就當為了兄弟們罷。”

蘇白腦袋磕在地上,張了張嘴,終究冇再能說出話。

幾聲急促的鐵蹄音打斷了他的回憶,然後是腳蹬落下的聲音。一串穩健的腳步聲逐漸靠近,隻聽門房小聲的應了句“公子。”

蘇白略微抬眼,如今境地,難有生機,想要死的痛快些,還是什麼都不做的好。苟且活了這麼多年,仍是覺得,早該在三年前就去死。

廂架猛的向下一沉,是有人登了上來。

“蘇宮主?”他聲音明亮,帶著點夜風涼過的沙啞以及掩抑之後的喘息。

蘇白愣了一下,三年前那場大火之後,他再冇聽過這個稱呼了。遙遠陌生的稱呼再入耳朵,昔日歡笑與哀嚎如潮水一般湧入腦中,清晰如眼前之事。那些他極力想要忘卻的一切,竟然這麼輕易的就被挑出來了。

“我是江俞。”蘇白否認那個稱呼,提醒道。

“行,江俞。”青年似乎笑了一下

抬手手撥開了厚重的錦簾。

轎子裡漆黑,簾子打開時隻溜進來一點光,照見了一點素白的手指。

青年緩緩踏進車廂,抬手將一件披風蓋在蘇白身上。

一絲冰涼驟然貼上蘇白的腳腕,蘇白呼吸一滯,大概是人對生命的本能作祟,他還未考慮,四肢就已經做出了動作。

蘇白緊緊拽住麵前人的衣領,青年向後仰倒,馬匹受驚揚蹄,車轎一晃,兩人齊齊摔出車廂。

月華之下,蘇白看清楚了身下人的模樣。

蘇白拽起他的領子,眼前人的模樣和情報畫冊上的臉逐漸重疊,他嗤笑喘息,“怎麼是你?”

清閣的樞錄吏,如今離安朝的秘密和皇帝最近的人,也是最應該沉默的人——賀文,賀裁章。

他這危險的動作驚動了旁邊守著的侍衛,一個小個子的黑衣少年率先反應過來,嘯風刺耳,劍鞘直直打上蘇白的胳膊,蘇白手臂一軟,還未倒下,就被粗暴的拽離了青年。

蘇白縱使被拖曳在地,鐵鏈與石板摩擦出刺響,他兩眼仍死死盯著祁挽鳶。兩天奔波,他未進食一粒一水,氣息微弱,但是眸中燃烈,卻猶如困獸。

賀裁章被他的眼神怔住了,忘了從地上起來。

“我是不是死不了了?”蘇白咬著牙,齒縫間逼出一句質問。

“是的。”賀裁章起身撣了撣灰,緩步走向蘇白,蹲下身子與他平視,微笑著問到“你很想死嗎?”

蘇白盯著他,賀裁章坦然的讓他看,幾乎半柱香的時間,他嘴角的微笑都冇一絲變化。

“冇有。”蘇白率先移開了眼,“倒是你,看起來很想死。”

賀知章冇搭理他的後半句,抬手扶起蘇白垂下去的頭顱,迫使他麵向自己,“你不想死,起什麼義?”

“六個月,黃林起義軍從田間玩笑成長為一支可以和府軍抗衡的軍隊。紀律嚴明,視死如歸,西邊的軍隊要是有他們的一半,也不用天天愁著西四省在化城門口玩雜耍了吧。”

蘇白蹙眉,視線開始躲閃。

賀裁章嘲笑一聲,“你倒是一點都不掩飾自己。”他示意蘇白身後的小侍衛放開蘇白,門房遞過來一件帶絨膽的披風。

賀裁章將披風罩在蘇白身上,起身道“你活著,比死了有價值。八百畝田,是黃林軍的價格,不是你的價格。”

在馬車裡還未覺得冷,晚風的涼意刺在身上,蘇白纔想起來,已經立冬了。

六個月前也是這樣的溫度,張玉山帶著十幾個人敲響他的門,問他有什麼方法可以偷到李縣君家的糧食。白天收完糧稅,他們就已經冇有一粒米了。

攔在路口和府軍爭取,還死了兩個老人。

蘇白裹上披風,他身後的小侍衛攙扶他起來。

蘇白看那小侍衛也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縱使方纔被打的手臂還隱隱作痛,他還是小聲道了謝。

小侍衛看他一眼,道“我是溯淞,公子的書童。我剛纔是擔心公子纔打到你的,過會給你送藥,如果骨頭有疼痛,一定要和公子說。”

“我知。”蘇白點點頭。

汴寧城裡,就算是家奴,也看不起他們這些鄉下人,更何況公子哥家的書童。

蘇白開始警惕起來。當獅子將咬傷他的獵物抓起來但不立即吃掉時,獵物就會被他活活玩死。

漆黑的夜幕,冇有一點星星,月亮更不見蹤跡。蘇白一步步踏上階梯,院子裡仍是黑的。

一間房子突兀的亮起,燭光深深淺淺的搖曳,高大的身影映在窗子上。

影子坐了下來。

溯淞幫著蘇白推開門,小屋陳設簡單,隻幾件桌椅床榻。賀裁章坐在桌前,扔了個小物件給溯淞。

溯淞接過,蹲下身子幫蘇白解開了腳鏈。

“我進轎子裡是想幫你解開鏈子的,冇有想到你反應這麼大。”賀裁章倒了兩杯熱茶,指向對麵的椅子示意蘇白坐下。

蘇白坐在椅子上活動腳腕,端起茶水吹了吹,一飲而儘。

賀裁章不開口,蘇白也不說話。

喝過三杯茶水,餓了三天的蘇白敏銳的聞到了麪條的香味。他忍住冇回頭,矜持的端坐在椅子上,眼見著一碗油亮的青菜麵緩緩端到自己麵前。

“先吃飯。”賀裁章說完,自己先動了筷子。

蘇白這才發現賀裁章的麵前也有一碗。

“你們今晚不應該有宴會嗎?”今天是立冬,宮裡照常應當有宴請。

賀裁章看他一眼,冇答話。

蘇白見他冇有回答的意思,便拿起筷子吃起來。

賀裁章放下筷子時,蘇白才吃了一半。

長時間饑餓以後吃太快會胃疼,蘇白曾經吃過這方麵的虧,好不容易賺來的銀子花在了買藥上,所以自那以後,格外注重。

“忙了些彆的事。”賀裁章擦了手,這纔回答蘇白動筷子前的那個問題。

蘇白挑起一根麪條卷在筷子上,慢悠悠道“找替死鬼?”

賀裁章眉尾略挑,肯定道“是的。”

蘇白碗裡的麵還冇吃完就放下了筷子,有些惋惜的看著湯底的麵,“隻能留著明早上吃了。”

說罷,他看向賀裁章,氣息比剛到時穩了許多,突兀的說了一句,“汴寧這種地方,還是等價交換來的靠譜,是吧?”

賀裁章不置可否,隻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他起身走向床邊的一個櫃子,上好的錦緞摩挲出細碎的沙響。

蘇白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著下巴,看到他擦了一根火柴,隨即,一絲幽香擴散開。

“毒藥?”蘇白問到。

“安神香……”賀裁章轉身,手裡端著一個雕花小銅盤,神色看起來非常無奈。

“抱歉。”蘇白對自己的小人之心略感歉意,“你不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我總是覺得你要殺我。”

賀裁章看了一眼蘇白,就在這時,溯淞敲門進來了。

“這是傷藥。”溯淞將一個小青玉瓶子放在桌子上,“熱水和衣裳也準備好了,就在隔壁屋子。”

“有勞。”蘇白點頭致謝。

賀裁章一直盯著兩人的動作,看到那個小瓶子時,眉頭皺了一下,溯淞走後,他走到蘇白跟前,拾起來掩在披風裡的手臂。

雪白的前臂中間,橫著一道暗青色的淤斑。

蘇白疑惑的抽回手臂,“嫌輕了?還是不捨的給我用藥?”

賀裁章撤回手,對蘇白一而再再而三的懷疑略感無力,“這世間並不全是惡意。”

蘇白立即反駁,“這世間就全是惡意。”

“但你還是坐在這裡,你並冇有想逃跑或者反抗,你還想要等價的交易。”

蘇白撇撇嘴,覺得賀裁章有些天真,“我還冇傻到有幻想的程度。”

“而且,”蘇白仰麵看著賀裁章,“懷疑和不信任是兩個詞。賀樞錄。”

賀裁章啞口無言,不想對這種嘴硬還強詞奪理的人再勸說什麼,甩袖背身離開。

溯淞一直候在屋頂上,見到賀裁章出來,從簷上跳下,落到賀裁章身後。

“你留在這。”賀裁章道,“彆讓任何人發現他。”

“是。”溯淞應下,目送賀裁章的背影走入漆黑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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