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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我成了外院灑掃婢女間的“名人”,約莫是行徑太過激烈,覺得我腦子燒壞了,很是有問題,因此常常避我不及。
幸而桃桃一如既往待我……待張萍兒好,我不知她如何跟張萍兒相處,但她如此單純,我反倒用打賭的法子,從她口裡套出不少的話來——
“如今是何年何月?”
“泰亨三年,四月初九。”
“三年前是什麼年號,第幾年,上一位皇帝是?”
“承安二十三年,穆皇帝。”
“當今皇帝是誰的孩子?”
“故太子呀。”
“齊王如何了?”
“齊王誣陷故太子造反,害得太子抄家,但是後來大長公主為他平反了,還救下了故太子唯一的孩子,先皇封他做了太孫,齊王被先皇抄家了,過了一年,先皇駕崩了,太孫即位了。”
“大長公主的封號有哪一些?”
“嗯,先皇時是柔嘉,如今是晉陽大長公主。”
“吏部尚書範澤民,與其家眷如何了?”
“太子平反之後,範家也被平反了,但如今不在京中,我也不曉得去哪裡了。”
“……柔嘉公主駙馬,如何了?”
“範駙馬……在天牢自儘了,”桃桃說著,又凝眉鄭重勸解我,“萍兒,咱們隻在私下說這個,不能叫彆人聽去了,不然大長公主必然要治你個不敬之罪的。”
我心頭一跳,問:“為什麼?”
桃桃輕輕歎氣:“大長公主與範駙馬鶼鰈情深,駙馬過世,一直是大長公主心中之痛,所以在府中建了一座駙馬彆院,聽聞跟駙馬生前佈置都一樣,還將範駙馬的一切用具全都原封不動地給搬了進去,但那兒除了打掃是不許人去的,隻大長公主常去看一看,坐一坐,以緬懷駙馬。”
她口中所述的深情的大長公主,令我很是陌生,我斷冇有到能夠被公主緬懷的地步,也夠不上與公主鶼鰈情深。
如今她已是最尊貴的晉陽大長公主,向天下彰顯自己的深情,恐怕也隻是因為有利可圖吧。
但聽桃桃話中所述,既然公主將我所有的東西都搬進了駙馬院,那想必我從前攢著藏起來的房契也在其中。
久居大長公主府隻是下下策,倘若有了房契和銀子,我自不必留在這裡,也不必受製於張家父子。
“你在想什麼?”桃桃輕輕戳了戳我的肩膀,“燒還冇有好嗎?”
我淡笑搖搖頭,問道:“你可知道駙馬院是由誰打掃?”
桃桃想一想,道:“倒冇有固定誰去,其實大家都不想去。”
我心微動,問:“為何?”
桃桃耷拉了臉:“大長公主說了,駙馬生前尤愛乾淨,因此駙馬院內須得一塵不染,潔如明鏡,但究竟要做到什麼樣的地步,大長公主也是冇有定數,因此常常有人挨罰。”
我張了張口,頗為啞然,我雖愛潔不錯,但公主從來不曾在乎過。
不知是哪一年,我自國子監中旬休歸來,便見自己的房中被泥腳印踩得一塌糊塗,我登時有些生氣,想著是哪個仆從婢女這樣可惡。
正當要尋人來罵,卻又覺得那腳印十分眼熟,似在留春閣見過。
我便想起十日前公主在花園種花,滿腳都是泥,不曾洗淨就踩進了屋內,彼時我說了她一句“公主當是步步生蓮了”。
想來被她記了十日,於是也滿腳泥濘地在我書房與臥房踩上一輪泄憤。
等我去問了仆婢,仆婢眼神閃躲,還是回我:“稟駙馬,公主吩咐,不許任何人打掃,要駙馬親自為她‘濯蓮’。”
我無可奈何,隻得自己一人將書房與臥房掃淨,累到直不起身子,汀蘭又跑來叫我去同公主下棋,自然輸得一敗塗地。
此後,她每逢心中不快,總要將留春閣花園裡的泥踩到我房中來,有時踩完就走,有時看著我麵色猙獰地去清洗。
那時候她會問我:“範評,你還敢說我?”
我隻差跪在她跟前求她繞過我:“不敢了,不敢了。”
我不記得當時公主是否有笑過,我隻覺得她或許是在戲耍我,測試我是否仍舊對她心懷愧疚,知應如響,好繼續暢快地利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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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桃桃處得知駙馬院灑掃並不固定後,我便托她,若是知道有誰要去打掃駙馬彆院,告知我,我可以代替她去。
桃桃仍然覺得是燒糊塗了,連連擺手,問我:“你這是做什麼呀,好不容易吳總管體諒你害病,特地囑咐不叫你去打掃了。”
我半是真心,半是謊言:“我想見一見大長公主英姿,吳總管願意留我,定然是大長公主仁慈,若能夠遠遠瞧上一眼,記掛在心中,為她求福神保佑。”
桃桃恍然:“是了,我等外院侍女,的確很難見到大長公主,萍兒,你真是有心了。”
我勉強一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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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我獲得前去打掃駙馬彆院的機會,同行的還有另外八名婢女。
聽聞大長公主不喜有男子進入駙馬彆院,因此隻讓婢女前來打掃。
我到並不清楚為何不讓男子進我的彆院,闊彆近四年,雖於我隻是昨日今日分彆,但從她人言語之中,我已無從辨認公主的形容音色,更不要說是性情。
不多時,我們已到了駙馬彆院,麵前院落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與我記憶之中一般無二。
我是最為下等的婢女,隻負責打掃院外,而無法進入書房與臥房,隻可惜我那些房契,都藏在了書房,並我那些拙劣的書畫一起,被悄悄塵封了數載,連我都覺得,不會再有重見天日的機會了。
見我愣在原地,一婢女輕輕推了我一下,道:“彆發愣了,快點打掃纔是。”
我陪笑應了一聲,故作無意問了一句:“斯人已逝,大長公主為何還有留著這駙馬院落,豈不是見景生悲?”
那婢女環顧四周,悄悄道:“我聽人說,是大長公主思念駙馬成疾,以為他還會回來,才建了這座彆院。”
說完,她又惋惜地搖一搖頭:“人死豈能複生,大長公主也是癡人。”
我也跟著她惋惜一句:“是了,人死不能複生,就算真的借屍還魂,恐怕大長公主也認不出了。”
她連連點頭,又囑咐我快些打掃,好離開這個地方。
可不知為什麼,我鬼使神差地往另一個地方走去,那裡有一個小亭,是我曾經閒來練字作畫的地方,亭名為青雲,取自青雲士,卻到底那些文人士子間的風流,與我無甚關係。
而連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去看一個死人生前所常去的小亭,是想念公主麼?
記得有一年,公主心情甚好,見我在亭中作畫,也來了興致,說要畫我。
我實在算不得什麼風雅標誌的人物,因此當即拒絕,並說:“公主愛花,不如畫花吧,雖我院中的花比不得留春閣中公主精心所養,但野蠻之處,也很有幾分樂趣在。”
公主搖搖頭,不容我拒絕:“範評,我要畫你。”
公主同我說話的時候,向來很少解釋什麼,不論我有什麼為難,又或者有什麼不便,倘若我不同意,公主便就又會冷漠對我,不理不睬,以顯示她的不快,這往往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我並不希望公主無視我。
於是隻能答應她,將筆墨推至她跟前,又為她鋪設了畫紙,卻仍舊拘束得很。
公主乜我一眼,道:“範評,坐好。”
我便挺直了脊背,坐在石凳上,一動也不敢動。
彼時桐花早已落儘,青雲亭中天光投下的影子漸漸偏斜,我隱約覺得後背被一片汗濡濕,卻不知是為什麼,難道是天氣太過炎熱。
又或者,是公主垂首抬首間望過來的丈量目光太過熾烈,那時候我在想,公主看見的,是如花草石木一樣的景色,還是……
不等我想明白,公主已經擱下畫筆,目光掃向我,我知她意思,起身走到她身旁去看她所畫的範評。
公主不擅丹青,我並不覺得她能將我畫出幾分稟姿秀拔,但看見畫上那粗眉厚唇,方臉笑眼,體態僵硬,憨如頑石之人,我還是不免有些失落惆悵。
原來我在她眼裡是這樣的,這也太醜了。
我忍不住問公主:“公主就不肯幫我潤一潤色麼,怎麼儘挑著我難看之處畫呢?”
公主淡然答曰:“好記。”
我無奈自行解釋她話中含義:“好吧,至少公主還是想記得我的。”
公主冇有回答,也並冇有將畫留給我,或許正如她說,是為了好記,但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為的什麼記住我。
又或者,她隻是藉著畫發泄自己的厭惡,畢竟虛與委蛇的事,向來很折磨人。
而如今,那桐花樹後的人,不是公主又是誰。
她就閒坐在青雲亭中,闔眼撐著額角,石桌與亭內石地上散落著白瓷細頸酒罈,她似乎喝醉了。
我不再往前,好像麵前有一條天塹將我與她隔開,一股愴然悲涼感頓時自心底湧上,倉惶間隻想要轉身離開,可雙腳卻像被兩道鐵錐釘在了原地,無法動彈。
胸腔亦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將我埋進冷徹肌骨的寒潭之中,我幾乎要喘不上氣。
隻一刹那,她似有所覺,抬眼向我望來,微微動了唇,像是喊出了一個名字。
我不敢去看她,終於能夠挪動腳步,忙低頭轉身離去,生怕她叫住我。
隱約能夠感受到脊背上的目光如蛛絲一樣纏上來,那是即便撣儘也不能消弭的粘膩感覺。
很快,我隨婢女們掃淨外院,與眾人一同退出,又再次將彆院與外院的路快速地記了一遍。
彆院樣貌與我生前無二,附近也並無太多看守的人,想必是公主叮囑,不讓人圍聚在此處,這對我而言反倒是幸事,我自可避開耳目去取回房契。
隻等著夜裡再去一趟,便就此了結一切。
此後……
此後便離開此地,還是不要再見公主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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