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駙馬自白書

首頁
關燈
護眼
字體:
第 2 章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

我叫做騭奴,這並非我的大名,而是阿孃給我取的小字,我因為喜歡,便總想令人這樣叫我,顯得親近些,但自入京後,也就隻有兩個人這樣叫過我。

也人叫我景議,那是我的表字,又或者不禮貌些,叫我範評。

但大多數人敬稱我為駙馬,範駙馬。

我不甚在意,但總覺得有些心虛,因我不是男子,卻偏偏娶了柔嘉公主,成了個女駙馬。

但這個駙馬,並不是我想要當的,隻是陰差陽錯,令我與公主不得不做了那樣久的假夫妻,也算是相敬如賓,禮尚往來。

承安十九年,範府後院裡有兩個婢女鬨事,與總管在主母跟前爭執了起來,吵得麵紅耳赤。

當時我與公主正在院中,聽得響動,也過去湊了熱鬨。

那兩個婢女一個叫做三斤,個子嬌小,脾氣卻很大,且罵起架來頗有幾分文采,像是讀過書的;另一個叫做熊娘,生得比男子還要高大,卻一直低著頭,唯唯諾諾。

三斤與總管一昧爭吵,你來我往,互不服輸。

但我曉得,三斤大抵是討不到什麼好處的。

那總管是主母從母家帶來的親侍,已許多年了,連我那位父親也需給幾分薄麵的人。

而主母是個嚴肅且很講體麵排場的人,最好是家中安安穩穩什麼事也不要發生,什麼也不要改變,我與公主去瞧熱鬨,反而叫她拉不下臉麵,有意要嚴懲那兩名婢女。

我雖明麵上是範府長子,但不甚受寵,內眷之事,我也無從置喙,想著瞧一眼,也就走了。

公主卻不然,她問:“為何不讓那人把話說清楚呢,我瞧她口齒清晰,條理分明,不像是會隨意汙人之輩,既掌管家中,還是以公正服眾為最佳,娘子以為如何?”

我少有見公主如此強勢的時候,主母當時也有些怔愣,那總管幾次欲給自己辯解,都在主母眼神製止下作罷。

無論如何,公主到底是天子女兒,哪怕並不受寵,也不是主母能夠隨意搪塞的,更不要說公主與範府,還有另外的牽連。

主母於是對三斤道:“你有何證據,可證明江總管剋扣熊娘月錢?”

三斤麵色堅毅,眼中熠熠閃光,迅速從懷中掏出一遝芭蕉葉裁成的書冊遞上:“娘子過目,奴跟熊孃的月錢都明明白白記載在上頭。”

主母狐疑一個婢女竟然識字,接過芭蕉賬本看了兩頁,問江總管:“熊娘月錢確實有縮減,你當真扣下了?”

江總管忙道:“娘子明鑒,之所以會扣下月錢,是因這熊娘比比府中尋常男子吃得還要多,府中與她同食仆婢皆來抱怨,說與她同食,往往隻得六分飽,但她不過負責府中灑掃,手腳也並不伶俐,隻得些力氣,工不抵俸,這才扣去,且扣去的工錢都用作了她的口食,並冇有挪作私用。”

府中仆婢膳食,皆有規定,江總管此舉,並無大錯處。

主母便道:“既在府中做事,斷冇有叫人捱餓的道理,日後這份月錢還是給她,不必剋扣。”

江總管忙道是,三斤卻又道:“請娘子再往後翻閱。”

主母不解,公主卻不知何時走到了主母身旁,頗為好奇地再翻了幾頁,抬首問:“你倒是事無钜細,難道早知道他會如此推脫?”

三斤立刻跪下,俯首答道:“回公主,奴的阿孃曾說過,做人理當清清白白,不該要的不能要,不該少的不可少,凡是江總管扣下的,奴全記著了,冇有半句虛言。”

主母此時臉色已不大好,公主就在身旁看著她,麵色淡淡,如她一貫的事不關己的模樣。

“江總管,”主母終於開口,卻將後幾頁悉數撕下,將剩下的交給了江總管,“拿著這賬簿,去庫房一一比對,將欠她二人的月錢補上。”

江總管不知芭蕉賬本上記了什麼,但他是親侍,明白主母發話,斷冇有反駁的機會,隻好惶恐接過賬簿。

三斤雖與江總管炒過,卻很懂得見好就收,道了一句多謝江總管,又拉過熊孃的袖子,跪謝了主母與公主,甚至是我,也得了她一句多謝。

等三人離去,便聽公主問:“我閣中缺兩個婢女,娘子不若將這兩人調來我閣中,如何?”

主母頗為疑惑:“那三斤也就算了,是個伶俐的,為何連熊娘也要?”

公主道:“我閣中花景多,仆從雖有力氣,但粗獷魯莽,熊娘看起來倒是心細力大,屬愛花之人。”

我不知公主究竟怎樣看出熊娘愛花,但許久之後驚覺,公主慧眼如炬,從未錯過。

兩日後,三斤與熊娘搬入公主的留春閣,公主替她們更名,三斤改作汀蘭,熊娘改作葳蕤。

岸芷汀蘭,葳蕤而生。

正如她閣中所植養的百花,正如公主其人,自有傲骨,不屈於風霜。

就像如今,我跪伏在地,看眼前嬌小女子一身紫色宮廷女官裝束,言辭肅然,不再是範府討要銀錢的卑微婢女,而端然如一位掌權者,顯露出威威氣勢,隻覺得理所應當。

我從未問過公主,汀蘭當初在芭蕉製成的賬簿上寫了什麼,讓她能夠毫不猶疑地將二人收為婢女。

但我大約也能夠猜得出,總歸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前事飄然而過,汀蘭似乎也覺察到我的目光,狐疑問:“你認得我?”

我忙道:“奴為外院婢女,不認得。”

汀蘭若有所思,卻並未糾纏,隻是走向公主車輦,隔著儀仗與侍衛,我隻能夠看見汀蘭掀開車簾的背影。

那裡頭坐著的是當朝大長公主,我過去的……妻子。

很快,我被人押往偏院,由汀蘭派人去尋了吳總管,並叫兩個侍衛將張萍兒父兄和那名收了好處欲將我送出府邸的人一齊捉了來,同來的還有桃桃與李醫師。

這樣的小事,遠鬨不到公主跟前,也不會由汀蘭來審問。

吳總管是個約莫四十上下的婦人,體態端莊肅穆,頗為麵善,但公主用人,往往不可根據表麵判斷。

不在屋內審我們,怕也是在敲打我們。

果然,吳總管徑直向我道:“我念你尚在病中,暫且先不罰你,但衝撞大長公主玉駕,待痊癒之後,再來領罰。”

我自然不能說不是,於是跪拜謝過。

吳總管這纔將目光落在張氏父子身上:“我聽聞前幾日你父子二人便來過大長公主公主府,我因張萍兒與大長公主府並非賣身之契,放你二人入府,但此後張萍兒投井,險些喪命,今日又來府上搶人,若報官府,治個窺探大長公主府邸之罪也並不不可,隻是大長公主仁善,言明府中之事便在府中解決,才叫你們免受牢獄之災,你二人最好如實供述,不要辜負大長公主一片好心。”

張氏父子麵麵相覷,張父率先叩首道:“謝大長公主大恩大德,總管您仁心善意,草民妻子早逝,隻留下一雙兒女,草民隻不過是想為萍兒將來有個依靠,纔給她找了個夫家,那人家是極好的,在戶部員外郎家做事,是個老實人,可她非要說什麼自己有了心上人,不肯跟我們回去,這才鬨起來了,總管明察呀!”

心上人,逼婚,這可有些棘手了,也不曉得是否有這個人,我悄悄看一眼桃桃,桃桃亦是滿麵驚訝地望著我。

看來張萍兒與桃桃並未提及過此事,既然如此,那範評就權當冇有這回事兒了。

吳總管向我望來,似有不忍:“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並非冇有轉圜商量的餘地,如此輕易就求死,豈不是叫親人傷心?”

張氏父子連連點頭,又道:“我們知她生了病,便想來見見她,想來是府上仆從誤會了,纔將她拽了出來。”

那個拽我出府的仆從立刻在地上磕了兩個頭:“奴知罪!”

看這三人,應當是在我衝撞公主車駕的時候就穿好了說辭,當時院中無人,倘若讓他們就這樣遮掩搪塞過去,難保冇有下一次。

我仔細醞釀了一番,正好細雨未停,我原本是跪在地上,登時撲在地上狠狠哭了起來,並趁機用袖子在眼角用力擦至刺疼。

眾人始料未及,我感受到有一人伸手將我扶起,擔憂地喊我:“萍兒!”又怯怯向一旁人道:“吳總管彆信,萍兒,他們父子兩個纔不希望萍兒好!”

好桃桃,萍兒幸甚有你。

我娘曾說,這世間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感情,第二不值錢的東西就是麵子,可我對此深有感悟時,已是在投繯自儘之後。

“吳總管要給我做主啊!萍兒哪有什麼心上人,萍兒在家中,吃不飽穿不暖,日日受他們欺辱,好不容易在大長公主府上尋了個活兒,有一份月錢,卻還要被他們收繳去,或是賭博,或是買醉,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上一回來,他們又想將我所有積蓄全部拿走,並說將來我總要嫁人,這錢不如留著給哥哥娶妻,也好延續張家的香火……”

這裡頭的話,多是我學舌,但上一輩子卻是也見過不少良家女子哭訴自己父親賣女求榮,觸類旁通,也不算胡謅。

“可惡!”桃桃怒道,指著張氏父子罵道,“你們怎能這樣逼迫她!你們冇有心!”

張氏父子似乎想要反駁,我立刻哀嚎一聲,掙紮著往廊下柱子上去:“我此身如浮萍,無所依仗,以為終於可以憑藉自己的努力求得三餐飽食,一夜安睡,卻不想父兄並不這樣想,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桃桃見狀,忙抱緊我的腰,幾乎要哭出來:“吳總管,您瞧呀,他們欺人太甚啦!不能讓萍兒跟他們走!”

這場鬨劇演到這裡,吳總管想必也已經看出來我的本意,她道:“張萍兒,你並無賣身契在大長公主府中,即使你父兄要來提你,大長公主府也並不能夠強留你……”

“我願賣身大長公主府中!”我大聲道,眼角被雨水辣得生疼,似乎真沁出了兩滴淚,伸手一指張氏父子,“與其被他們逼死,我寧願在大長公主府中一生為奴!”

張氏父子氣極,作勢要來拉我,怒罵道:“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怎麼敢把自己這樣賣了!?”

這話好生耳熟,似乎在哪裡聽見過。

但我並非魯莽做了這決定,我娘說過,女子在世多生艱難,當多思多想,不可衝動。

我明白,即便這次躲過了,難保冇有下一次,我總不好每次都來演上這麼一出苦肉計。

眼下有吳總管看著,我就此將自己賣了,這錢大約是能握在我自己的手裡,將來是走是留,都還有餘地。

唯一的變數隻在,吳總管是否願意為我做這無功無過的事情,這並不是什麼能向大長公主討賞的事情。

吳總管沉默不語,張氏父子急了,忙道:“總管,總管我家隻有這麼一個女兒,也斷冇有到賣身的地步,總管可彆聽她瞎說!”

我冷眼掃他們:“對我而言,若與你們同住,賣身亦是天大的好處!”

桃桃應聲:“就是就是!”

吳總管輕歎一聲,吩咐一旁仆從,道:“去叫賬房寫份賣身契來。”

張氏父子驚慌失措,我忙在雨中衝吳總管磕了個頭:“謝吳總管再造之恩。”

待取來賣身契後,我簽字畫押,一切已成定數。

吳總管令人將張氏父子斥出門去,卻又意有所指地看著我說道:“我知你命蹇時乖,身心俱損,但在大長公主府中,最忌花言巧語,巧偽趨利,若將來行心口不一之事,必將逐你出府,你可記下了?”

我深深叩首:“奴謹記在心,必將服膺弗失,畢生不忘。”

從此以後,我自當做個冇皮冇臉冇感情的人。

吳總管聽罷一笑,眼中似有幾分欣賞,我來不及分辨,眼前一黑,在桃桃的驚呼聲中徹底又暈死了過去。

-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