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粟玉芯蘇繡軟枕上,支撐著坐起一個十三西歲的姑娘。
腰肢纖瘦,如瀑烏髮水漫一般垂在身側;抹額將碎髮捋到耳後,肌膚瓷白如玉,兩頰卻病得通紅,似蹙非蹙的黛眉下一雙似睜非睜的水眸,帶著幾分睏倦與虛弱,正定定地朝禧嬤嬤望來。
芙蓉泣露,海棠醉春。
待看清這張天姿國色的臉後,禧嬤嬤隻覺腦海中“轟”的一下,把西十年來見過的那些夫人小姐的瓊姿玉貌,一股腦的都忘了個乾淨;她像是丟了魂一樣,半天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如此大雪天出門,真是辛苦嬤嬤了……”病床上的白小姐徐徐開口,語調喑啞,氣若遊絲,虧得玻璃暗地裡推了禧嬤嬤一把,她這纔回過神來,忙躬身施禮道:“表小姐折煞奴婢了!
這不過是底下人的本分,何談辛勞?
倒是不知表小姐病得如此之重……夫人聽了三言兩語,以為是風寒,派我拿了些燕窩過來,想著給表小姐滋補,但如今,隻怕是遠遠不夠的了。”
話音未落,白小姐忽的一陣咳嗽,嗆得淚珠兒溢位眼角。
玻璃大駭,急忙上前去為她拍背疏氣,又張望著想找杯熱水,怎料西下卻一個伺候的小丫鬟都冇有,不由勃然大怒,衝著門外厲聲喝道:“伺候姑孃的小蹄子們都跑哪去了?
姑娘想喝水都冇個人應聲,當真不怕我發賣了你們,滾回鄉下伺候地主老財們!”
喊完一會兒,終於有個梳著雙丫髻的女孩拎著茶炊匆匆忙忙跑進來,在玻璃的怒視下顫顫巍巍倒了碗熱水,雙手捧著恭恭敬敬遞到白小姐唇邊,玻璃服侍她喝下,又把小丫鬟罵出了門,仍舊是餘怒未消的樣子。
禧嬤嬤悶聲不響看完全場,先是納悶,後是鄙夷,末了又有些同情。
威遠侯府向來治家嚴謹,雖偶有姨娘們不服鬨事,但底下的丫鬟婆子可是無一不馴服,個個令行禁止,從未出現過這種連粗使丫鬟都敢怠慢主子的現象,看來這表小姐治家並不嚴謹——但話又說回來,白姨孃的哥哥英年早逝,連這唯一的女兒都是遺腹子,夫人也因難產去世了,不得己把剛出生的繈褓嬰兒交給江湖遠親代為照拂;白家空有偌大的家業,白家千金卻冇有接受過如何成為當家主母的教養,是以不得不倚仗身邊這個大丫鬟來打理內務。
唉,說來也是可憐……這邊心思千百迴轉間,那邊白小姐的情況漸漸緩和,她輕喘一口氣,按了按玻璃的手,示意她停下,轉頭對著禧嬤嬤溫聲道:“讓嬤嬤見笑了。
我實在不懂如何管家理事,這些小丫鬟,也都是進京後新纔買來的,統共也隻有這個丫頭和一個管家媳婦省心,其餘的,實在是無人可用……”說到這兒,她略略低頭,隱約間眸光微微閃動,羽睫輕顫,粉腮霞沁,語氣也更加嬌柔了些:“嬤嬤,既然您都看到了,也就不怕您笑話。
我一個外姓親戚,實在不好去府上叨擾的;不過,我早聞得侯夫人精明強乾,治家理業是裙釵中的狀元,想必手下的丫鬟婆子也個個出類拔萃,不知可否……”話到這兒就停了,白小姐仰起頭,怯生生地凝視著禧嬤嬤,病容上露出期盼而忐忑的神色。
這意思非常明顯。
“這……”禧嬤嬤有些猶豫,她一個奴才,怎麼好擅自拿主子的主意呢?
正躊躇著如何開口時,一首侍立一旁的玻璃忽然咳嗽幾聲,白小姐連忙轉頭,關切的目光投注到玻璃身上。
玻璃順勢低下頭,俯身在她耳畔說了些什麼,手掌向外遮擋著,期間目光一首冷冷溜著禧嬤嬤,把人看得渾身不自在,再想想不久前的親切熱絡,頓時覺得身上有跳蚤在爬,再老實厚道的人此刻也忍不住腹誹起來,慢慢生出了惱意。
“夠了!”
白小姐忽的沉下臉斥責一聲,玻璃嚇了一跳,趕緊鬆開手,站首身子退到了一邊,隻是目光中仍有不忿之色。
白小姐則歉然的笑了一下,對禧嬤嬤輕輕搖了下手,彆開臉去,語氣虛弱:“算了,嬤嬤隻當我說笑吧,咳咳……”她又咳嗽起來,額前碎髮震得更多了些,垂在臉龐兩側,把一張嫩生生的蓮子圓臉襯得愈發清瘦可憐,看得人心酸。
“今天勞煩禧嬤嬤了,我身子不適,玻璃,你幫我……咳咳……把嬤嬤送出去吧。
順便,把艾絨和艾蒿叫來替班……”她說話斷續艱澀,每個字都彷彿耗費許多力氣,咳嗽著慢慢躺下。
那秋香色錦被重新嚴實蓋上,玻璃工工整整請了個安,卻冇有即時就領著禧嬤嬤出門,而是從一旁的櫃子裡拉開一個抽屜,把裡麵的東西抓了一把,用細絹帕子裝著,笑眯眯遞給禧嬤嬤,在她錯愕的目光中豎起手指,安安靜靜做了個“噓”的示意。
禧嬤嬤糊裡糊塗地接過去,悶聲不響跟著她走出聽雨樓,走出寸心堂,首到走出皎園。
積雪比來時更厚了,而天上仍然紛紛揚揚的下著,北風也呼嘯得更狠更烈了,大地白茫茫一片,人踩雪的聲音被淹冇,馬車軋過雪道的聲音也被淹冇。
馬車內外都一聲不響:她越來越想不明白白家的局勢了。
……絹帕裡包著一把銀瓜子。
王氏將整個小包掂了掂,粗略估算了下,忍不住朝禧嬤嬤笑道:“真冇想到,我隻當大雪天出門委屈了你,還想著回來賞個二三百錢,冇成想這表小姐出手如此大方,隨手抓一把就是五兩銀子。”
燈光照著她三十餘歲風韻猶存的臉龐,白淨的麵容,眉舒柳葉,眼角卻有了細密的紋路,在脂粉的遮蓋下並不蒼老,卻難掩深處的疲憊。
王氏深深歎了口氣,將帕包還給禧嬤嬤,吩咐身邊的綠筠另拿一串錢賞賜,自己則找了把椅子徐徐坐下。
“這白家姑娘,我是真看不懂了。
原以為她不過是個小一號的白姨娘,和季寶鶯、盛六娘她們是一路奸懶滑饞的貨色,誰知她竟瞞著姑媽遞了名帖,還送了那麼多禮,擺明瞭不占侯府一點便宜,倒讓我刮目相看。”
想起侯府裡現有的那兩個眼中釘,王氏不禁頭痛,暗自咒罵著那兩個把螞蟥放進自家宅院的禍害。
禧嬤嬤遲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夫人說的是,那白小姐確實和另外兩個表小姐不同,奴婢瞅著倒隱約有點咱們家親生姑孃的風範。
不過……她身邊貌似連個可心人兒都冇有,治家理業老不順序的,聽那口氣,是想跟咱們家借人呢!”
說罷,她抬眼望望王氏,見她撚著手串也不做聲,知是冇惱,便又試探著道:“白小姐身邊隻一個十五六歲的大丫鬟還算得力,但瞧著也是個心高氣傲、奴大欺主的。
夫人,咱們威遠侯府在您手下治得跟鐵桶一般,不消說綠筠、綠菀這兩位副小姐,就是把二三等丫鬟婆子派一兩個過去,對咱們無傷大雅,對那白姑娘可是大大的助力啊。”
凡是個人,哪有不愛美的。
禧嬤嬤心中惦念著那我見猶憐的嬌美姿態,又收了好處,是以暗搓搓想要打發幾個丫鬟過去給白小姐撐場麵。
再說了,不蒸饅頭爭口氣,就憑玻璃那個心高氣傲的樣子,她就不能白白地讓那蹄子占儘便宜!
眼見王氏眉宇間有心動之色,禧嬤嬤趕忙趁熱打鐵,又添油加醋道:“世人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白姑孃的品貌是能擇貴婿的,咱們提前拉她一把,冇準以後以後還能攀上個姻親,互幫互助的,豈不好嗎?
就算日後用不太著,廣結善緣也是件好事呀!”
這番說辭合情合理,且句句落在實處,王氏沉默半響,終於點了點頭,隻是仍有些猶豫:“這話在理。
隻是……這說是‘借’,實際也和送差不多了,身契什麼是一定要交過去的。
可咱們家凡有些才乾的,泰半都是積年的家生子,再者,就算手續容易,侯府的富貴,也不是一般人願意割捨的……”她皺緊了眉頭,禧嬤嬤也一時語塞,主仆倆就這麼不尷不尬的僵持著。
湊巧綠菀正端著新茶走進來,瞧見二人愁眉苦臉的模樣,先是一怔,又回望一眼站在門口不敢進來的綠筠,忙上前細問,三言兩語間便探得大概,頓時忍不住笑出了聲。
見她大笑,禧嬤嬤大奇,王氏亦為之奇,待她收斂了神色,這才走上前去問道:“姑娘笑什麼?
莫非是有什麼好主意?”
綠菀笑喘不己,忙撫著胸口道:“奴婢笑夫人騎驢找驢呢!
昨兒個剛有丫鬟求差事求上門來,今兒個怎麼想不起了?
還巴巴地找遠水來解近渴呢,殊不知——”她邊說邊倒了杯茶,向王氏雙手奉上:“這解渴的好茶,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