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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六歲的程溯會因為這些聲音輾轉反側,十五歲的程溯卻不會。
程溯直直對上他的眼睛,毫不相讓道:“說起來我這喪門星的名號還是表舅給我編排的,我幼時失孤全靠祖父撫養,諸位叔伯避而遠之侄兒不敢埋怨,隻是我祖父如今去世不久你們就上門來謾罵侮辱和爭奪家產!按照當朝律法,這可是欺淩遺孤、強占田地的罪名!”
路邊的商販改成對程溯的表舅指指點點,嘲笑聲越來越大。
“這人得多不要臉啊?給侄子起這種外號?”
“我鄰居家的三伯母的四姨媽的五表舅的女兒也是父母雙亡,人家的叔伯可仁義了,養著那女孩長大還貼了份厚厚的嫁妝。”
“是啊是啊,這都什麼人呐,覬覦一個孩子的錢財。”
程溯的叔伯大多是莊稼人,聽到律法和指責就怵了,留下一句“以後用得著我們的時候一定不幫你”就灰溜溜地走了。
程溯麵無表情,以前用得著他們的時候他們落井下石,如今和以後又如何能指望?
又一夜,清晨驚醒,程溯隻覺頭昏腦脹,天旋地轉。
還是病了。
程溯想起那群胡攪蠻纏的親戚,臉上血色全無。
他又夢見了從前的事。那時他才三四歲,祖父帶著他去宗祠祭祀時,族長要求祖父把他丟在門外才能進去。
如果祖父不是族中唯一考上了秀才功名的人,恐怕也要遭遇和他一樣的驅逐。
他是剋死父母的掃把星,是誰都可以欺負的對象,是可以隨意冤枉的替罪羊。
人人皆知他冇有父母兄弟給他出頭,唯一相依為命的祖父也年老體衰。
到了陵川會好嗎?
程溯不知道。
祖父說人要出去看看才知道自己多渺小,在鄉裡讀書時心高氣傲,到了陵川才知道人外有人。
他說陵川城裡一對精才絕豔的兄弟,兄長過目不忘能寫錦繡文章,弟弟文韜武略能夠以少勝多。
祖父說他在陵川交到此生最知心的朋友,見到最美麗的風景,希望程溯也能去看看。
離陵川越來越近,程溯卻始終冇有實感,他的腦袋越來越脹痛難耐,終於兩眼一黑,一腳踏空,身臥雪地。
再睜眼,入目是一間了無人氣的舍室。
謀財害命。
程溯腦子裡隻剩下這個念頭。
因此有人靠近時,他幾乎不用思考就掏出了藏在懷裡的匕首。
“你做什麼?!”
眼前是金釵之年的小娘子,手捂心口,怒目圓瞪,眼中藏著惱怒。
緊跟在她身後的女子怒喝道:“這位郎君,您暈倒在雪地裡是我們姑娘救了你,你為何要出手傷人?”
少年愣住,恍然,冷若冰霜的臉染上微紅,然後是接連不斷地道歉。
若是族人們買凶殺人,怎麼可能找得上金枝玉葉的小娘子。
“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我在路上被族人糾纏,以為是遭了他們暗算。”
薑浮月見他神情懇切,年歲又與自己相仿,天寒地凍的穿著素衣前來求學,同是學子,心下怒氣漸漸消去。
少年道完歉又不停道謝,“多謝姑娘出手相助,若不是姑娘救了我,恐怕我已經凍僵在雪裡。”
薑浮月有些臉紅,想著送佛送到西:“罷了,這幾日天寒地凍的,你要去哪,我讓人送你,彆再在路上燒起來了。”
程溯哪好意思,婉拒道:“多謝。隻是我要去的是陵川書院,離這兒不遠,不必再麻煩你了。”
眼前女子“撲哧”笑出聲,嬌笑道:“好巧不巧,你猜這是哪?”
程溯驚訝道:“此地就是陵川書院?”
“可不是,想來你是來參加今年的入院小測?”
薑浮月剛剛被嚇得腿軟,這會兒還冇緩過來,春塵見狀連忙扶她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正是,另外,我要去拜訪祖父的一位故交。”
“我是陵川人,若你不嫌棄,我讓我的小廝帶你去?”
“多謝姑娘,不過不必了,我已經麻煩你許多。”
晴山從外麵進來,“姑娘,院醫到了。”
王老大夫和薑浮月算得上是相熟,術和醫德完全信得過,薑浮月放心地把人交給他。
薑浮月功成身退,開口告彆:“那我先告辭了,程郎君,祝你小測順利。”
*
回到藏馥閣,春塵正要如往常一般上前為薑浮月梳頭,卻聽自家姑娘似是想起什麼,纖長玉臂一伸,喊了素馨。
素馨心裡忐忑走上前去,忽地撲通一聲跪下。
“我聽晴山說,昨晚是你去了祖母院裡。”
素馨抬頭,見姑娘還是如往常般斜坐在美人榻上。
一頭鴉青長髮柔順發亮,臉頰瑩潤細膩,微微透著粉,眼下微紅,帶著病後初愈的疲色。
想起姑娘平日待自己的寬和大方,素馨臉上除去慌亂,更添愧意。
薑浮月裹緊身上披著的銀紅素紋狐裘披風,厚重的衣裳蓋不住身量纖纖,顯得她更加脆弱,讓人心生愛憐。
薑浮月知道素馨往日雖不似碧蕪那般沉穩,卻也聰穎忠心,無意過多苛責,見她如此慌亂不禁蛾眉輕蹙。
“你起來,昨兒是怎麼回事,說清楚就好。”
“奴婢昨晚飯前貪涼吃了盞冷茶鬨肚子,讓秋兒去回晴山姐姐,回來時就見老太太來了……”
薑浮月捏了捏眉心,經曆了程溯那一出她有些睏倦。
晴山見狀提前喊人進來。
秋兒是第一次進到姑娘屋內寢間,她來了這幾日,發現隻有晴山、春塵、素馨和碧蕪四個大丫鬟能進去伺候。
寢間不知點了什麼香,聞著讓人清心靜氣。掛著青綠色綃紗帷帳的黃花梨架子床上冇有人,轉移視線,發現長得像天上仙女般的姑娘靠在側邊的美人榻上。
薑浮月打量著進來的小丫鬟,模樣清秀靈巧,看著是很會來事的人物,隻可惜,她的院裡用不上這樣的人才。
晴山:“剛剛素馨的話,你在外麵聽見了冇?”
秋兒心裡七上八下,聽了晴山的話猛地跪下。
“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小丫鬟的聲音微微發抖。
“奴婢該死,不該自作主張。”
“她可有冤枉你?”
“冇有。”
秋兒年紀小,心裡有什麼臉上根本藏不住,薑浮月見她年幼又冇有壞心,心裡軟了三分,說:“罷了,隻是你往後不用在藏馥閣服侍了。”
秋兒心下一驚,她昨晚隻是想在姑娘麵前表現好得到重用,誰知冇猜對主子心思,反倒被趕出去!
要知道她被分到姑娘院子時,旁邊的小姐妹有多羨慕!
誰知峯迴路轉,姑孃的聲音如仙籟傳來:“你有把一兩分說成十分的本事,放在院裡實在是屈才了。”
“晴山,你把她帶去見陳掌櫃。”
“這次不追究你,以後跟著陳掌櫃好好乾,將功折過就好。”
秋兒不曾近身伺候,但薑浮月對她有三分印象。
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卻能說會道,嘴甜,心地也好。
新來的小丫鬟最容易起衝突,卻都被她溫聲軟語地化敵為友。
晴山也和薑浮月提到過秋兒,說她和府外的人有往來,仔細一查,才知道原來是借錢給病重的同鄉。
這樣好的姑娘,薑浮月不想斷了她的路。
薑浮月迷迷糊糊想起祖母昨日神情急切卻並不慌亂,想來秋兒隻是想冒頭立功,並無壞心,雖魯莽但還算有分寸。
一心向上,敢做決斷,跟著陳掌櫃學些本事更適合她。
而且,過分苛責下人不是他們薑家的作風。
晴山帶著懵懵然的秋兒走了。
“你真是好福氣,陳掌櫃年紀大了力不從心,管著姑娘和謝家娘子開的酒樓還是姑娘多次請他才留下的,今兒讓你過去跟陳掌櫃,就是為了再過幾年你能接手。”
“如今你也不算我們院裡的人,也不必受罰了。”
秋兒瞭然,突覺未來明朗起來了。
她對自己很有信心,再過幾年她年長了月錢也漲了,牙關咬緊將錢攢下來,總能贖身的。
姑娘不僅長得像仙女,性子也跟仙女一樣好。
另一邊,素馨又要跪下請罪,薑浮月連忙說:“打住打住。”
“也不知道你們從哪兒學來的臭毛病,動不動就要跪。你們姑娘是女羅刹嗎?”
春塵笑著說:“哪有姑娘這麼漂亮的羅刹。”
“你們四個從小就跟著我,我能不知道你們幾個的忠心,處處都是為我著想?”
“昨天的事本也不怪你。”
素馨垂眸:“正是姑娘重視我們,奴婢才更無地自容。”
薑浮月擺擺手,嬌嗔:“再有下次,數罪併罰。”
春塵攬住素馨,“好啦,姑娘都說不怪你了。”
忽地有人闖了進來。
“小月兒,看哥哥給你帶了什麼?”
薑橫清手上提著一個食盒,食物噴香的味道鑽出食盒縫隙,牢牢抓住她的嗅覺和味蕾。
“好香啊,這是什麼?”
薑橫清揭開蓋子,“噔噔噔!尋香緣的棗花酥和玫瑰鮮花餅,剛出爐的,還熱乎著呢。”
薑橫清咧嘴笑著看妹妹吃點心,小姑孃的吃相很斯文,但速度絕對不算慢,一塊接連一塊吃得很開心。
“哥哥,你不吃嗎?”
薑浮月拿了塊棗花酥塞給他,“素馨,去拿盞紫蘇翠香茶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甜食,”薑橫清皺著眉把點心吃完,“太甜了,也隻有你和如昭會喜歡。”
他拿起茶杯,將嘴裡那股甜膩膩的味兒壓下去。
“對了,還有這個。”
薑橫清將首飾盒子推到薑浮月麵前,“今兒表哥約我,他給嫂子挑首飾時我順便瞧了一眼,這簪子很配你。”
是一支梅花釵。
薑浮月高高興興的收下,這才發現薑橫清另一隻手拿了兩個首飾盒,“另一個呢?”
薑橫清摸摸脖子,“另一個不好看,回家才發現,退也退不了,你拿去隨便送人吧。”
薑浮月將盒子打開,裡麵是一支做工精細的白玉蘭花嵌珠釵,“這不錯啊,你看,這蘭花多好看,像真的一樣。”
“不過這個不適合我,蘭花……倒是很適合昭昭。”
“隨便你。”
薑浮月見哥哥一臉無所謂,“那我送給昭昭啦,哥哥真好。”
她討好的笑。
“對了,我聽春茗說你今天救了個人?”
薑橫清揉揉她的腦袋,“不愧是我的妹妹。”
“哥你彆摸我頭!”薑浮月大聲抗議。
“好啦好啦,快告訴我怎麼回事。”
“路上碰到的,冰天雪地,人又發著高熱,冇人發現恐怕就要喪命了,我將他安置在書院。”
“說到冰天雪地,父親剛剛跟我提到一位故交,他讓我過幾日跟著陳伯去明水縣拜訪,說天寒地凍的,看人家裡會不會缺什麼。”
“你要出門?”薑浮月站起來,“母親在給你收拾行李了吧?我去幫忙。”
“棉衣,手爐,護膝……”薑浮月在腦海裡過了一遍要準備的東西。
雖然哥哥不是第一次出遠門,但她還是不習慣。
不過薑橫清最後也冇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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