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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十是個好日子,紅色的梅花開滿了舟京,美麗的姑娘將在這一天嫁給她的如意郎君。
“一梳梳到髮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喜娘手裡拿著檀木梳,輕柔地為新娘梳頭盤發。
丫鬟桃果淚眼婆娑地站在一旁,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小姐,你終於如願嫁給裴公子了。”
孔苕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身著霞帔,頭戴鳳冠,眉眼如畫,一點朱唇微微上揚,臉頰兩邊便有了兩個小小的酒窩。
自從一年前裴空青從失控的馬車上救下她,她便對他芳心暗許,兩人經過不斷的接觸,互訴衷腸,裴空青終是拿著十裡紅妝向她提親了。
起初父親是不同意這門婚事的,但拗不過女兒的固執,不過月餘便應允了。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舟京的達官貴胄幾乎都來了,他們無一不是衝著孔苕榮的父親——權傾朝野的孔相而來。
行過拜堂禮,孔苕榮由桃果引著,被扶到婚房休息。
她乖巧地坐在床沿邊,雙手緊張地絞弄著衣袖,在紅蓋頭的映襯下,臉頰兩邊的酒窩仿若緋色花瓣。
不知過了多久,安靜的內院突然聽見“鏘鏘”的聲響。
大喜之日,哪裡來的兵器碰撞的聲音?
“桃果,你去看看外麵發生了什麼。”新娘吩咐丫鬟道。
桃果開門出去,卻迎麵撞上飛奔而來的相府小廝梅山。
“你做什麼,慌裡慌張的,今日是小姐的大喜日子,可不能衝撞了神明!”
梅山拉開門前的桃果,急匆匆跑到孔苕榮麵前,“小姐,大堂來了好些官兵,領頭的說是奉了聖旨,要帶走老爺!”
“什麼?”梅山的話猶如晴天霹靂,讓孔苕榮頓時神情失色,若非此刻她是坐著的,怕是不能穩住身形。
她立刻站起身,拉下頭上的紅蓋頭,將它隨意丟棄在地上,向大堂跑去。
桃果不知所措,嘴裡喊了聲“小姐”,便緊隨著孔苕榮離開,梅山見狀也跟了上去。
孔苕榮還是去遲了,趕到時兩個官兵押著她的父親,羽林軍統領已經準備收兵覆命了。
“阿爹!”
“你們放開他,不要帶他走!”
“不要……”
新娘子滿臉淚痕,鳳冠早已掉落在了來時的路上,喜娘為她精心綰起的頭髮也散落一片,唯有一支金簪還在頭上搖搖欲墜。
她死死地拽著父親的衣袖,任憑那些五大三粗的官兵將她拉扯倒地,也不鬆手。
“孔家的子孫即便是在失勢之時,骨氣猶在,榮兒,鬆手。”
那些還未定性的罪名牽扯的人和事錯綜複雜,孔相可以暗中將自己摘出去,可是小女兒在明麵上與羽林軍為難,此舉實為下下之策。
孔相的胳膊被兩位官兵反扣在背上,隻能勸說小女兒放手。
參加婚宴的賓客為了避免惹事上身,都由家仆護著,躲得遠遠的,可又對高官落馬之事甚是關心,竊竊私語的聲音此起彼伏。
儘管孔苕榮的力氣在訓練有素的官兵麵前不堪一擊,儘管她平日最是在意自己的顏麵,但此刻這些事情在失去父親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阿爹,榮兒不要鬆手,不要……”
僅剩的一支簪子隨著孔苕榮不停地搖頭,從頭上滑落,“啪”的一聲,掉在堅硬的石板地上,上麵的金製桔梗花從中間斷開。
聖上諭旨捉拿孔相及其親眷仆從,卻又下令放過孔家大小姐孔苕榮,官兵們不敢揣度聖意,索性用劍將孔苕榮攥緊的衣角砍斷。
“啊……”孔苕榮失去重心,狠狠地向後跌去。
“小姐!”想要上前扶起孔苕榮的桃果和梅山,作為孔家仆從被官兵攔住,一併帶走了。
孔苕榮眼睜睜地看著親人都被一一帶走,卻隻能攥緊手裡的碎布,一遍遍地在心裡重複著父親的話。
“鳥未儘,弓不藏,榮兒彆怕,阿爹會平安回來的。”
朝堂上波譎雲詭,瞬息之間便可改天換日,父親能夠輔佐聖上二十載,其中的仰仗可想而知,他斷不會被人輕易拿捏。
一大群官兵押著孔家主仆,浩浩湯湯離開裴府,一旁看戲的賓客們也都趕緊告辭離開。
方纔還喧囂吵鬨的裴府,忽然安靜下來。
新娘子微微抽泣,擦掉眼淚,撿起地上的簪子,站起身,如今她能依仗的隻有她的夫君了。
她慌張地四處張望,瞧見她的夫君叫住了準備離開裴府的羽林軍統領,他應當是在替她的父親求情。
她匆匆跑過去,可是當她離近了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
“裴校尉你能大義滅親實乃仁人誌士之舉,大夏朝就應該都是你這樣的忠臣纔對。”
裴空青裝模作樣地搖頭,“孔相勾結外夷,將罪責誣陷給前大將軍陸驍,使得大夏朝損失一員猛將,損害了大夏朝的利益,我豈能包庇縱容。”
“你呈上去的證據聖上已經閱過了,李將軍奉了聖旨去抄相府,此刻應是已經回去覆命了。聖上會念及你的功勞,對孔小姐網開一麵的。這次罪證確鑿,孔相縱使有通天的本領,也難逃此劫,太子殿下他也可以……”
他們又說了什麼孔苕榮已經聽不進去了,她的腦子裡隻有那句“你呈上去的證據聖上已經看過了”。
證據,什麼證據?
是空青向聖上狀告的父親,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兩個人曾經的甜蜜還曆曆在目,眼前人卻變成了刺向自己的尖刀。
容不得她喘息,她的丈夫裴空青朝她走來,卻不將一絲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越過她向後走去。
她木楞地向後望去,裴空青將他受了驚嚇的小師妹抱在懷裡,在她的麵前,在還冇有離開的參加他們婚宴的賓客麵前。
他說:“茯苓,你不要怕。”
孔苕榮攥緊的右手被簪子鋒利的斷麵刮破,從指縫中滲出鮮血,可是這點疼痛豈及她此刻心痛的萬分之一。
一大群氣勢洶洶的官兵從婚宴上帶走了新孃的父親,將參加婚宴的女方家人全部抓走,婚禮現場卻依舊乾淨整潔,唯有地上殘留的衣袖碎片,與這個場景格格不入。
臘月初十是個壞日子,紅色的鮮血染儘了相府,可憐的姑娘在這一天同時失去了親人和丈夫。
那日之後,孔苕榮再也冇有見過裴空青,他把她關在他們的新房,除了送飯的婆子,不許任何人靠近。
她日日趴在窗沿邊,等待著最後的宣判。
從雪落花枝,等到蟬鳴鳥啼……噩耗終於還是來了。
孔苕榮偷偷跑出裴府,站在人群中,用鬥笠遮著臉,絲毫不敢露出半分麵容。
孔家八百七十四口人,五十二名女子被賞賜給了皇帝的寵臣,二百七十四名女子被充為官妓,五百三十二名男子被髮配邊疆,除孔苕榮外,餘下十五名孔家人便都在今日的法場之上。
法場上她的親人被反手綁著,穿著囚服,背上插著亡命牌,他們的頭髮雜亂,臉上也冇了平日的貴氣精緻,隻剩下對死亡的恐懼。
這些人中冇有她的大哥孔南書,也許她還有一絲希望……
突然“轟”得一聲炮響,嚇得人群一顫。
第一聲炮響,送信炮,讓犯人的親屬朋友祭奠法場。
宰相孔紹鬆勾結瑜貴妃許氏謀害太子,構陷忠良,誅連九族,冇有人會去為他送行。
第二聲炮響,追魂炮,閒雜人等離場。
圍觀的百姓被官兵驅散至十丈遠的地方,觀看行刑。人群中不斷地發出斥責孔紹鬆的罵聲,一些人還揚言應該將孔家小女兒一起押至法場。
第三聲炮響,斷頭炮,響炮的同時人頭落地。
劊子手手起刀落,鮮血四濺,數十個人頭齊刷刷地落地。
孔苕榮逼迫著自己親眼看著這個血淋淋的場麵,看著父親的血濺出,沾染到劊子手身上,而劊子手隻是用手抹去血跡,冇有一絲動容。
一個月前紜州的一場大火,令她失去了疼愛她的大哥,如今因為她夫君的背叛,她又失去了寵愛她的父母。
現在在這世上,她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下人們對孔苕榮跑出去的事情隻字不提,就像往常一樣照顧她的飲食起居,隻是她的活動範圍不再侷限於一間房,偶爾也可以到後院花園裡走走。
她以為裴空青會來見她,告訴她明明她已經成為喪家之犬,為何還要將她一個罪人之後綁回來。
可是他始終冇來。
她能做的還是隻有等待,等待著自己生命最後的宣判。
她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常常剛剛吃下便嘔吐不止,大夫婉言她活不過來年開春。
她靠在床頭,看著外麵飄落的楓葉,父母仙逝已三月有餘,她不能為他們報仇,卻還在這世間苟延殘喘。
她的身體越來越糟糕,裴空青也終於在她死之前來見她了。
他身穿鎧甲,一身寒氣,使得她將身上的被子再收攏幾分。
“我要走了。”
她知道,他檢舉前宰相有功,從校尉升為了中郎將,如今邊疆不定,他將帶軍出征。
“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如此你便更要好好地活著,若是我就此死在戰場上,你豈不痛快。”
她冇有回答,他也知道她不會回答,繼續說道:“若是我能從戰場上回來,我便帶你去見一個人,見到那個人,你便會想要活下去了。”
孔苕榮一言不發,她不明白裴空青為什麼希望自己活著,既然他不願意現在告訴她,那她也就不問了。
裴空青自知不受待見便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太子舊疾複發,茯苓去了太子府為他醫治,你無需再刻意迴避她。”
裴空青的話讓孔苕榮在心中不禁冷笑,他如此寶貝他的茯苓師妹,出征前便急忙送她遠離她。
是怕她會欺負他的小師妹嗎,他可真是多慮了,她如今臥病在床,猶如一個廢人,若是還有氣力,要殺的必定是他一人。
太子舊疾複發不去找太醫,要一個還冇有出師的小姑娘去給他治病,裴空青當真是一點也不明白這其中的意味嗎?
孔苕榮不打算多嘴一問,裴空青也冇有打算停留,說完話便離開了。
窗外,風一吹,黃透的樹葉便從枝頭掉落在土裡。
孔苕榮覺得自己就像是那黃葉,隻等風一來,她便要掉落到土裡去。
這次她什麼都不再等了,不等戰事結束,不等來年開春……
她將斷裂的簪子從盒子裡拿出來,讓嬤嬤準備了修補金飾的工具,她要親自修好這支桔梗金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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