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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海博物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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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練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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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館整體呈“回”字結構,房門前有迴廊,四方的迴廊中央圍出一塊寬敞的天井,窗外則是一片種著木鈴樹的小院,月色下的木鈴花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

回到驛館,岑雪鴻痛快地將自己清洗一番,斜倚在窗邊,讓晚風將頭髮吹乾。木鈴花無香,晚風中湧動著的,是夜來香濃烈馥鬱的氣味。

她打開一直隨身攜帶的包裹,鄭重地取出裡麵的厚厚一遝書稿。

書稿前幾十頁,是岑雪鴻的字跡。

朝鹿城中的貴女們,時興學瑛夫人的小楷。瑛夫人以才學選入宮為長公主伴讀,後被先帝冊立為妃,冠寵六宮,有詩篇傳世,詩風清麗婉約。臨摹瑛夫人之字的貴女們,究竟是欽慕她的才學,還是希望像她一樣得聖上眷顧垂憐呢?

岑雪鴻學的,卻是由母親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的正楷。

字形瘦挺,線條鋒利,長者輕,短者重。字如其人,母親教她寫的字,亦有因直言不諱而致全家獲罪的外祖父之風骨。

外祖父曾擔任過含曜宮大學士,教導的皇子即是今上。十年前的千秋宴上,岑雪鴻代父親呈了一篇萬歲祝詞,今上看著她的字跡,感念先師,竟涕零如雨。

那次千秋宴之後,七歲的岑雪鴻被聖上欽定為太子妃,待成年之後成合巹禮。岑家從此飛黃騰達。直到半年前,太子失了聖心,廢為庶人,幽禁於樾台,不久後就病死在那裡。

岑雪鴻冇有隨父親一起貶謫至滄海之濱的永樂郡,她留在朝鹿城,在藏書閣中尋了一個微末的校史職位,時任藏書閣司官的是萬寧三年的探花沈霑衣。

除了岑雪鴻謄寫好的一小部分定稿,餘下就是前任司官沈霑衣的字跡。

沈霑衣文畫雙修,在他主持編纂的這部《中洲博物誌》裡,他不僅分類整理了前人文獻中對各種動植物的記載,還依據描述和自己的見聞為它們配圖。沈霑衣的行草洋洋灑灑,作畫惟妙惟肖,一如他之為人率性不羈。

即使在他病入膏肓,生命的最後時刻,一筆一劃仍然剛勁。殘稿墨跡濃黑,彷彿他纔剛剛寫好起身。

岑雪鴻怔怔望著遺稿片刻,揉揉眼睛,便提筆繼續校對謄寫的工作。

才寫幾行,一隻小雀飛落在她的窗前。

那小雀輕盈玲瓏,有一截長長的、綢緞一般的金色尾羽,停落在窗前恰似一隻飄舞的蝴蝶。

岑雪鴻屏住呼吸,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將它驚走了。

她迅速翻閱書稿中《羽部》一章,確定了這是一隻連沈先生也冇有記錄的、第一次見到的珍奇鳥類。

她趕緊將小雀的模樣記錄在紙上。可惜她縱然文武雙全,平生卻從未學過畫技,在藏書閣與沈霑衣共事的半年間,也不夠她學到那精湛畫技十之一二的。

岑雪鴻越畫越絕望,一邊用杏仁賄賂小雀不要飛走,一邊在亂七八糟的畫像上徒勞地增添更多亂七八糟的線條。

與此同時,一個人影緊接著翻入房間,輕盈得像一隻野貓。

小雀察覺到他,振振翅膀,飛走了。

岑雪鴻絕望地大喊:“啊!!!”

越翎被她叫得差點摔一跟頭:“彆害怕,是我,是我,越翎。”

有可遇不可求的珍奇鳥類在前,岑雪鴻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越不越翎的:“你嚇跑我的鳥了!”

“鳥?”越翎歪頭,“它嗎?”

藏在他頸間的小雀恰時也歪著腦袋探出頭,好像在問:我嗎?

岑雪鴻懸著的心落地了:“這是你的鳥?”

越翎點點頭,伸出手,小雀便乖乖地跳到他指節上。越翎用櫟族話低聲對小雀說了幾句,隨手抓出一把花生餵它。

岑雪鴻忙說:“很好,請保持一下。”

越翎:“?”

岑雪鴻另起一張紙,這次試圖把小雀同“豢養者”一起畫上。當然,結果也不儘如人意。

越翎有些無語地看著她把一張白紙越塗越黑,再看著周圍散落的畫著各種動植物的殘稿,大概猜到她要做什麼了。

他伸手管岑雪鴻討筆:“我試試吧。”

岑雪鴻問:“你會畫畫?”

“生計所迫,什麼都略懂一點。雖然冇有這些畫得好,”越翎指指沈霑衣的原稿,又指指岑雪鴻剛剛畫的,“但肯定比這個要好一點。”

岑雪鴻聽出他的揶揄,隻是笑笑,便讓他畫。

在岑家失勢、父親被貶謫至永樂郡的半年間,她獨留在朝鹿城受儘譏諷排擠,唯有沈先生如恩師一般待她,藏書閣是她在朝鹿城中唯一的庇護所。

可藏書閣不過是不受重視的小小一方天地,沈霑衣困囿其中,一生都無處施展他的才學、他的抱負。在藏書閣六年,他將全部心血都付與了《博物誌》,卻也積勞成疾,還未完成就撒手人寰。

在這部隻有他和岑雪鴻知曉的曠世之作的扉頁,他曾親筆題下一行字:

仰觀宇宙,俯察品類。不為無益,何遣有涯。

十七歲的岑雪鴻在人間茫然無措。所有的道路都是黑暗的,所有學過的字、練過的劍都不再有意義。

她修得舉世無雙,隻為成為某個人的妻子,再成為這偌大國家的皇後,這件事本來就足夠讓她感到迷惘,現在卻連唯一確定的這一件事也失去了。

沈霑衣卻說,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度過你想度過的一生。若是有用,利國利民,那自然很好;若是無用,亦有無用之用。

岑雪鴻曾經也想問他,這是你想度過的一生嗎?萬寧三年那一個簪花打馬過長街的沈探花,他滿腔裝著建功立業的抱負,那樣的熱忱也全然忘卻了嗎?這一個避世於藏書閣的沈先生,究竟是真的恣意不羈,超然天地,立誌於無用之用;還是關山難越,窮途悲歌,隻好寄情於萬物呢?

她冇問出口,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岑雪鴻接任藏書閣司官,默默整理了沈霑衣的遺稿,上請離京,為完成《博物誌》中缺失的條目而遠赴各地考察,那是沈霑衣唯一的心願。鸞廷台的大人們早就看不慣她這個“太子殘黨”,很快批準了她的申請。他們大概希望她走得越遠越好,山高水長,艱難險阻,死在途中也不足為奇。

“一定要把我也畫進去嗎?”越翎打斷了岑雪鴻的思緒,“其實它也不是我的,我隻是借用一段時間。你看,畫成這樣可以了吧?”

岑雪鴻拿起畫像端詳片刻。越翎的畫雖不惟妙惟肖,但是渲染誇張,將小雀標誌性的團狀腮紅和長長尾羽畫得十分可愛。

岑雪鴻點點頭:“很厲害。”

越翎:“那我們現在談談五千兩的那件委托吧……”

岑雪鴻問:“它是什麼品類的鳥?”

“翻譯成你們中洲官話,應該叫做‘金練鵲’。”越翎說,“我有辦法渡海,但要等上幾天……”

岑雪鴻:“它的生活環境在什麼地方?它吃什麼?它的壽命有多少年?它的叫聲是什麼樣的?繁殖期在什麼時候?一次繁殖幾隻後代?會撫養後代嗎?雄鳥和雌鳥、幼鳥和成鳥有什麼區彆?個體之間尾羽的形狀、長短、顏色存在差異嗎?”

越翎:“……”

岑雪鴻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真誠地看著他。

越翎深呼吸,心裡不斷地勸自己:五千兩,五千兩,五千兩。

細細盤問一炷香的功夫,岑雪鴻終於得到了所有想知道的答案,在《中洲博物誌·羽部》中增添《金練鵲》一節,記載其外貌特征、習性、與人的關係等等,並附有越翎所畫插圖一張。

“分野有鳥曰金練鵲。嘴尖,四爪鉤狀,尾岐且長。通體色白,尾羽色金如綢緞,故櫟人名之‘金練’。雙頰有淡紅絨毛,似女子以胭脂敷麵,團團可愛。雌鳥色灰且無尾羽,時人豢養觀賞者為雄鳥。亦可訓練為尋人之用,此項不知其原理。……”

岑雪鴻終於寫好,將字跡放在一邊晾乾,不無遺憾地說:“真神奇,你竟然是靠它找到我的。要是你知道如何訓練它尋人就好了,這篇文章的內容就更豐富了。”

越翎瞪著一雙淺褐色的眼睛,已是疲憊不堪。

應付岑雪鴻的盤問簡直比應付刺客的追殺還要難!這寫寫畫畫的到底是在乾什麼?你很閒的話就去打工啊!越翎轉念一想,能付五千兩渡海,應該是又有閒又有錢,我和你拚了!

越翎暗暗咬牙,岑雪鴻整理好書稿,抱歉地朝他笑笑:“我知道你是為渡海的事來找我,麻煩你了,謝謝。”

她太有禮貌,越翎也不好意思再生悶氣,有些生硬地轉移話題:“你去分野,就是為了做這樣的事情嗎?記錄這些東西,寫成文章?”

“這是我故去的老師留下的遺稿,有幾樣動植物隻有條目,還冇來得及考證,他就去世了。我想完成他的心願。”岑雪鴻說,“之前在六珈酒肆裡你問我去分野乾什麼,我冇有回答,是因為說了肯定又要被問,‘做這些有什麼用’。”

越翎嘴角抽搐,心想:就是啊,做這些有什麼用。

岑雪鴻賭氣一般地說:“一定要有用嗎?”

越翎看著麵前的少女,忽然有些想笑。

在六珈酒肆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月光下,眉目沉靜而哀傷,像一顆落滿塵埃的明珠,被人高高地供奉在神龕上又被人遺忘,籠罩著寒冷而遙遠的氣息。

原來她也會賭氣,較真,討厭彆人問不喜歡的話題。這樣看起來,才比較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

越翎又想,你這樣隨手擲出五千兩的人,當然不一定要有用。

你大概永遠也不知道,五文銅錢就可以活一天,五兩白銀是一個家庭日夜不休辛苦勞作一個月的收入,五十兩夠他們兩年的開支。隻是出於對故去老師的懷念,你就願意花五千兩去關心遙遠的花花草草、小貓小狗,卻不知道多少人掙紮於貧困、饑餓,他們苦苦所求的不過是你隨手擲出的千分之一。

我也是那樣的人之一。

不過現在不同了,我很快就會有錢。越翎心想,有錢不賺是傻瓜,有錢人的錢不賺更是大傻瓜!

拿到五千兩,他就可以和妹妹離開分野,永遠也不回去。

越翎轉入正題:“做渡海的準備,我要一點時間,還要一點錢。”

岑雪鴻:“多少時間?多少錢?”

越翎估算片刻:“三到五天吧,先付我三十兩去采購材料,就當是定金。”

岑雪鴻說:“我現在隨身冇帶什麼錢,明天去錢莊取給你。”

“行,明天辰時一刻,我在東市門口等你。”越翎拍板,正準備翻窗離開,纔想起什麼似的,“噢對了,我怎麼稱呼你?”

岑雪鴻靜靜地笑了。

“姓岑,名雪鴻。大雪的雪,鴻雁的鴻。”

越翎再度欲翻窗離開,岑雪鴻叫住了他。

“我有些應急的藥,我幫你包紮一下吧。”岑雪鴻指指他的胳膊。

越翎一愣。

那是在六珈酒肆應付刺客留下的傷,雖然被衣服遮著,但岑雪鴻還是從他的動作裡發現了端倪。

岑雪鴻掀開他的衣袖,那道深黑傷口冇有認真處理,冇在流血了就不管了。她熟練地清理、撒藥、包紮,動作過於輕柔,反倒讓越翎有些不自在。

越翎先忍不住了:“你不問我為什麼被人追殺嗎?”

岑雪鴻不以為然:“你冇說,我就冇問。”

“你就不怕我是壞人嗎?”越翎問,“把你的錢騙走?”

“那你隻管我要三十兩嗎?”岑雪鴻笑了,“你騙得還挺少的。”

越翎:“……”

越翎:討厭你們有錢人!咬爛!撕碎!!!

剪斷打完結的紗布,一陣攜帶著夜來香氣味的晚風入室,吹滅了燭火。

一瞬間,岑雪鴻腦海裡像是絃斷一般嗡地一聲。

什麼都看不見了。按道理應該還有月光,可是眼前一片漆黑,似沉入海底,什麼也看不見了。

岑雪鴻佯裝鎮定,表現得與常人無異:“包紮好了,你先走吧,明天見。”

聽見窗戶吱呀一聲,應該是越翎離開了,岑雪鴻終於泄了氣。

血液裡流淌的五魈毒再一次發作,剝奪了她的視線。

她摸索著試圖把藥箱收好,卻不知道碰倒了什麼東西,隻好收手,久久地坐在黑暗裡,等待視線恢複。也許是一盞茶的時間,也許是一炷香的時間,也許是一整個夜晚。

除了等待,她什麼也做不了。

正如等待五魈毒一點一點侵入她的五官、四肢、骨骼和精神,在一年後徹底腐爛,變成山魈一般的怪物。

她不知道的是,另一個人同樣在黑暗裡,沉默而疑惑地看著她。

越翎冇有離開。

他覺察到岑雪鴻的不對勁,推了一下窗戶,讓它發出一聲響。這驗證了他的猜測:岑雪鴻突然看不見東西了。

他覺得疑惑,又覺得自己應該離開,與岑雪鴻保持一個相對清晰的界限。

他和岑雪鴻這樣的貴胄驕女不會有什麼牽扯,岑雪鴻也不需要他這樣混跡於市井的小民參與到她的生活中。

隻要他想,他隨時都可以不發出任何動靜地離開,不去觸碰岑雪鴻的秘密,將他們的關係簡單地維持在雇傭者和被雇傭者之間。

但在猶豫的時候,岑雪鴻摸索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裡間的床邊。

隔著一扇屏風,他聽見少女低低的抽泣聲從黑暗中傳來。

越翎久久地坐著。沉默。

他不知道為什麼留在了這片黑暗中,如同傳聞中盤踞於漓海的巨蟒,忠誠地守護著祂的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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