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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顏白慕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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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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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虎自更換了醫生之後,他前胸的鏢傷漸漸地好了些,隻是胸中既氣憤,又傷心。有三件事最使他痛惜,第一就是自己太對不起胞妹了!本來相違數載,一旦兄妹得到機緣相見,正應當相敘過去家庭的慘變.骨肉分離後各自遭受的痛苦,然後再相議如何複仇之事等等。鐵掌德嘯峰也應當算是自己的姻親了,可是自己不才,那天偏偏把一件小事弄成了大事,將德文雄殺傷。那天聽玉嬌龍來說,他已然死了!咳!我將我的妹夫殺死了,使胞妹年輕守寡,我還有什麽臉麵再去見我的胞妹呢就是我將自己淩遲處死,也不能贖去我的罪愆。第二件事就是玉嬌龍那天晚間來此所說的那一番話,簡直是義斷隋絕,她已忘記了沙漠中的盟誓、草原上的恩情,而甘心去嫁什麽魯府丞了。她隻恨我不長進,不能做官,然而我怎樣纔算長進,怎樣才能做官呀第三是恨那猴兒手,累次在自己的事情中間搗亂,臨去時趁著我的傷重還將我的寶刀盜去,真真可恨!羅小虎一想起這些事,就痛心懊悔,炸了肺似地氣憤,他真想掙紮著去見胞妹謝罪,去見玉嬌龍嚴辭質問,去尋猴兒手索要寶刀,可是自覺得仍然體力不勝,精神不濟。

這天,花臉獾、沙漠鼠二人就悄悄地對他說:

“大爺!咱們在這兒也冇有什麽事啦,你老的傷也快好了,玉小姐要嫁魯府丞就叫她嫁去吧.咱們還是回到新疆販馬去吧!”

羅小虎卻搖搖頭,愁悶地說:

“要走你們就走吧,我可以給你們盤費!”花臉獾說:

“盤費倒不要緊,隻是大爺……老爺,你這樣地住著,早晚要出事呀!”羅小虎冷笑道:

“我倒要等著出點兒事叫我看看,我看誰人能把我怎樣了”

正在說著,忽聽樓梯一陣緊響,花臉獾探出頭去望瞭望,臉上就立刻變了顏色,他迴轉頭來,驚慌地悄聲說:

“來了,來了!劉泰保!”羅小虎便悄聲說:

“快把刀給我預備在手下!”花臉獾就把一口新買來的純鋼的薄鋒厚背的樸刀放在羅小虎的身旁。羅小虎用被將刀蓋住。依然假裝安靜地躺臥。

此時外麵的劉泰保等人已上得樓來,除了披著青綢夾襖的劉泰保之外,還有一位穿布衣服的人,這人高身方麵黑鬍子,花臉獾認得.正是新由延慶府回來的,全興鏢店掌櫃子神槍楊健堂。後麵跟著一條大漢.手中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鋼刀,這人就是五爪鷹孫正禮,他去年被碧眼狐狸所傷,現在已然把傷完全養好了。當下楊健堂向孫正禮使了個眼色.囑咐他不可莽撞,於是劉泰保在前,三個人就走進屋來。

羅小虎將要扶枕坐起身來,劉泰保卻擺手說: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自管躺著養神吧!我們早就想來拜訪你老兄,隻因你病著,怕騷擾了你,現在我們哥兒三個知道你的病快要好了,所以特來向你問問。德五爺家裏的事不提了,因為德少爺被你傷得並不太重,德五爺曠達為懷,他是寧叫人負我,我不負人,所以他不願深究,並且他夫婦還勸他的兒媳息事忍氣。”

羅小虎一聽這話,心中立時鬆展了,原來德少爺冇死,玉嬌龍那天的話可能是傳聞之語,或者是自己聽錯了,但是他仍然不勝慚愧。又聽劉泰保把聲音壓得略小一點兒,說:

“今天我們哥兒三個前來,非為別事,就是我們早已探出了……”說著看了看花臉獾和沙漠鼠,又笑著說:

“你們二位可否暫且出去迴避迴避,我們跟羅大哥說幾句私話。你們放心,我們絕打不起來,我們絕不能逼他,我們若想逼他,還不能等到今天纔來呢!”花臉獾和沙漠鼠兩人都用眼看著他們的“老爺”。羅小虎卻努努嘴說:

“你們去吧!”那二人就又疑又懼地出了屋子。

孫正禮是手握著樸刀昂然站立,瞪著兩隻大眼睛看著羅小虎,楊健堂就擋在孫正禮的前麵,怕他驀然動手,同時也注意觀察著羅小虎的神態。劉泰保又向床前走了一步,說:

“我們知道你是從新疆來的.你常在玉宅的門前轉,玉小姐並曾扮成男子到你這兒來過。我們都知道你跟玉嬌龍必有深交,去年死的那碧眼狐狸耿六娘,你們在新疆時也一定都是老朋友。這件事關係重大,玉小姐後天就要出閣……”

羅小虎吃了一驚,就聽劉泰保又說:

“過去的事全都算完了.連玉小姐都算上,咱們全是江湖的朋友。你們既然讓了步,我們也不願意逼人過甚,同是拿刀兒動槍的,打拳踢腿的,打一回鬨一回,那是見麵禮,以後彼此要關照的事情還很多呢!隻是,今天趁著你的傷略輕,請你說實話,你跟玉小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是師兄妹是朋友還是你們兩人有特別親密的交情還有,玉嬌龍的武藝到底是跟誰學來的

碧眼狐狸怎麽會混入玉宅正堂玉大人到底對他的女兒能上房、家中養著賊老媽兒的事兒,知道不知道你說完了,隻要是實話,我們哥兒三個是拱手就走,以後絕不打攪你。”

劉泰保的這一席話,羅小虎聽了,隻是有些變色,卻一直微笑著,他在心中盤算了又盤算,便說:

“你們真問著了!玉嬌龍是如何的人連我也不知,什麽碧眼狐狸,我更是連麵也冇見過!”

劉泰保一怔,孫正禮立時就把刀舉了起來,他推開了楊健堂,躍步進前,向羅小虎就砍。羅小虎也由被下亮出了刀,同時翻身滾起,鏘鏘兩下,便敵住了孫正禮。楊健堂趕緊將孫正禮拉開,並推著出了屋。劉泰保也連連擺手,說:

“別這樣!咱們還是好好地說話。”

羅小虎忿忿地說:

“是他想要暗算我,你們三個人冇等我的傷好就前來,就是冇懷好意。不錯,我羅小虎與玉嬌龍相識,可是什麽碧眼狐狸我卻真不認得!”

劉泰保點頭說:

“這就好說了!你既自認與玉嬌龍相識,那麽趁著她現在還冇做府丞夫人,就請你去找她一次,訂個地點我們私下會個麵。你可聽明白了,不是我們要向她高攀,卻是因為我們也打了小半年的交道了.我的老泰山死在她的手裏,寒舍她也曾光顧過幾回,並且她在我媳婦的腿上還射過一弩箭,我們兩人在德家也見過麵,現在我手中還有她的親筆跡。總而言之,這半年來我們雖然為敵,可是非常地密切。再有兩三天她可就是一位命婦了,我們更不能高攀了,所以在她冇上花轎之前.無論如何,她也得跟我們見麵談談,把以前的事情交代清楚了,省得日後再出事端。玉宅的大門我們是不能進去,所以隻有煩你老兄給我們引見引見,地點可以隨她定。還告訴她,請她放心,我們絕無惡意,不然我們現在的人也不少,真要是不講麵子,把她的底細揭穿,她雖不至於被父親押在提督衙門裏,可是後天也準保叫她上不了那頂花轎!”

羅小虎放下刀,卻不禁長歎著搖了搖頭,說:

“你們不知道,我跟她見麵也很難!那天夜裏,我也是想躥房去找她,可是,乾你甚事你就在暗中打了我一鏢!”

劉泰保說:

“那天是我們的不對,可是,咳!現在你就告訴我實話吧!那天玉嬌龍女扮男裝特來找你,到底是有什麽事”羅小虎說:

“她是要跟我說幾句話。”劉泰保說:

“說什麽話老兄你可否告訴我”羅小虎搖搖頭,說:

“不能告訴你們,那是我們的私事,與你們並不相乾!”劉泰保便神色一變。

此時楊健堂和孫正禮又齊都走進屋來,孫正禮怒目圓睜,用刀向床上指著說:

“跟這小子說什麽廢話把他拉出去殺了,給德五哥出氣就得啦!”楊健堂又向他擺手。劉泰保卻繃起臉兒來說:

“姓羅的朋友.事到如今,我們已給你留夠了麵子,你可一句實話也不肯說,一點兒事也不肯給我們辦!”

羅小虎說:

“還有什麽實話我說的冇有一句假話。我隻知道玉嬌龍的師父是高朗秋,她的武藝都是由兩卷書中所學來的,聽說那兩卷書是江南鶴所作!”

立時劉泰保的臉就嚇白了,楊健堂也有些驚愕的樣子,孫正禮卻手握著樸刀,瞪著眼說:

“你可別拿江南鶴來嚇咱!”羅小虎就說:

“我拿別人的名頭來嚇你們作甚不過是我曉得這件事,把實話告訴你們。可是你們切莫輕視玉嬌龍是個女子,她的武藝你們三個人也非對手!,,楊健堂聽了這話也生了氣。

羅小虎又說:

“我的武藝,刀槍不說,柔軟的功夫我也比她差得多。但我也不怕你們,我若畏懼你們,我早就走開了。以後你們或是對付她,或是對付我,全隨你們的便!”孫正禮就拍著胸說:

“來!你立刻就出去,咱倆較量較量!”劉泰保又橫臂攔住了他。

羅小虎坐在床上又說:

“隻是求你們替我拜上德五爺,那天我實在不曉得是他的兒子,我也無意殺害他的少爺。前幾天聽說他家的少爺死了,真要把我愧死!我在此不走,就是願意叫德五爺來殺我,替他的兒子抵命。今天我聽劉朋友一說,德少爺原來冇死,我才鬆了些心。煩你們拜上德五爺,蒙他不願深究,但我羅小虎早晚要去跟他們登門叩頭認罪!”

劉泰保、楊健堂和孫正禮一聽了話,全都更是詫異,楊健堂就說:“你怎會認識德五爺呢”羅小虎搖搖頭說:

“並不認識。”說到這裏.他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便不言語。

當下劉泰保與楊健堂麵麵相對,此次來,除了略略探出玉嬌龍那身武藝的來曆,並無什麽結果。劉泰保便向楊健堂使了個眼色,然後向羅小虎一拱手,說:

“多打攪了,再會,再會!”他們三個人就一齊走出屋去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後,三個人似是已經下去走了。

羅小虎坐在床上還在呆呆地發怔,想到德文雄冇死,他有些歡喜,但知道了玉嬌龍後天便要嫁人,他卻又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他緊咬著牙.忿忿地想:好,玉嬌龍你變了心!叫你後天去嫁人!我有辦法!

待了一會兒,花臉獾和沙漠鼠才偷偷地溜了進來,悄聲問說:

“剛纔是怎麽回事呀劉泰保他們是乾什麽來了”

羅小虎就說:

“他們都是好漢,剛纔找我來,不過跟我說些講交情的話.並冇有別的,你們不要多問。把信封信紙給我拿來,我要寫信。”

沙漠鼠趕緊出屋,花臉獾就在這裏磨墨泡筆。少時沙漠鼠將信封信箋拿來,羅小虎就命人攙扶著下了床,坐在椅子上,並命二人迴避出去。他握起筆來,一彎身,胸前的傷處仍然很痛,並且心裏充滿了辛酸,他就向信箋上歪歪斜斜地寫道:

字達德少奶奶楊麗芳姑娘尊鑒:前次我攪鬨貴府,真大不該。

我那次去本無歹意,隻是要托你辦一點事罷了,不想我又一時失

手,傷了你的夫婿,我真該死!

我非他人,我本姓楊,河南汝南人氏。我的來曆自身也不大曉

得,可是高朗秋曾留下過一首歌: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

零,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唯我兄

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高恩人nq我兄妹

將來由此歌相識,想必你也會唱。我聞你有兄曰楊豹,已死,他實

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胞妹,我是你的大哥。我本想前去一見你們,

共敘當年家中慘事,但我那晚把事辦錯了,我實在無顏到德府去見你!

現今,我又有一件為難之事,恐怕後天我就要死了,但父母之

仇未報,我死實在有罪。那天無意之中相見交手,我知你的武藝高

強,在我以上,倘能得德五爺、劉泰保、楊健堂諸公之助,必能報

仇。仇人姓賀,他的名字我不大曉得,你可派入到汝南去打聽。汝

南開酒鋪的羅老實,即咱們的外祖,他還有族人,也許知道此事。

高恩人有一胞兄叫茂春,此人更儘皆知曉。高恩人已死矣,他胞兄

還許活著。總之,這件事我是托付你了,因我已無力顧及。明後天

我就要在京城之中做出一件驚人之事,我命亦必隨之死去。天地冥

冥,無有辦法,揮淚書此,不儘欲言。

胞兄小虎作拜啟

寫過之後,他不禁眼淚直滴在桌上。他封好了信,又在信皮上寫了“呈德少奶奶楊麗芳”,然後便又慢慢回到床上去休息。

等到天色晚了,他用過一些酒飯,便用一條綢帶子將前胸緊緊地係住,忍著未愈的傷痛,出店下樓。他命沙漠鼠給備上了馬,就騎馬進城去了。

此時天色才過初更,東城大街還很熱鬨,但三條衚衕裏卻是冷冷清清,德宅的雙門也緊緊閉著。羅小虎來到這門前下了馬,看見兩旁無人,他就將這信柬由懷中取出來,隔著門縫兒投了進去,然後他上馬撥轡就走。出了三條衚衕他本想要再到鼓樓西去一次,可是已覺得傷勢有點兒支援不住了,他怕前門關了,自己又騎著馬,而且這樣的身體也不能爬城,所以他就撥馬向南。馬一顛,傷處就覺得一痛,他就得駐馬緩半天氣才能往下走。

出了前門,沙漠鼠就跑過來,將他的馬接過去,並揚著頭悄聲說:“剛纔劉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漢子,又在門口來回地走。”

羅小虎吃了一驚,便說:

“不怕他們,他們不過是為偵查我的行動就是了。你們隻要謹慎些,不要惹出事來,他們便也不能奈何咱們。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辦完了,或走或是還在此地,就都不要緊了!”他下了馬,進店扶著樓梯上了樓,樓上黑糊糊的,他總覺得好像那小道士猴兒手還在那裏蹲著似的。

羅小虎小心防備著進了屋,點上了燈,就站著發怔,心想:信我已然投了去,想我妹妹必然明白了。她大概不會派人來找我,即或找我來,我也一概不認。明天我在這裏再待一天,後日,玉宅門前我就要鬨他一件大事!魯府丞必去迎娶,玉嬌龍必要上轎,我就要闖入人群將他們全都殺死,然後,我逃走也值,死了也值!

他胸中的怒氣向上湧著,愁緒千絲萬縷,自己無法撕開,無法斬斷,便喊來花臉獾,叫他拿酒來。羅小虎一臂扶桌,坐在椅上,大口地連喝了幾杯,身上便覺著發熱,頭腦也昏沉沉的。他又連斟連飲.並且以手擊著桌子,高唱起來: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

想到當年高恩人作歌,原是為叫自己報仇,並冇叫自己為一個女人去捨命,但事情已走到了這地步,除此不能發泄胸中的怒氣,不把這件事情辦完,即使活著,自己也不能再去辦別的事,這又有什麽辦法呢咳!

他又想:自己二十年來**綠林,以致把前途埋冇;因為誤結了一個玉嬌龍,以致到此地步;因為自己莽撞,才傷了妹丈,才得罪了德家,而無顏去見胞妹。因此他又恨自己,恨不得橫刀自殺了!羅小虎瘋狂地歌唱痛飲,直到天明,才因體乏,就趴在桌上睡去,蠟燭燒儘了,蠟油都流在了他的頭髮上,他也不曉得。

次日早晨.沙漠鼠跟花臉獾進屋來,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羅小虎卻宿酒未醒,狠狠地叫道:

“玉嬌龍!”便一腳踹去,把花臉獾踹得滾在桌子下麵去了。沙漠鼠說:

“老爺!你醒醒吧!是我們……”羅小虎睜眼看了看,才覺得自己踹錯了,便問:

“冇有人來找我嗎”沙漠鼠說:

“這麽早,能有誰來找呢”

羅小虎又問:

“咱箱子裏一共還有多少兩銀子”沙漠鼠說:

“我也數不出來。大概連莊票還有一千多兩,金子不算!”羅小虎說:

“都拿出來,問問哪家店裏住著窮困不能回鄉的人,給他們銀子叫他們回家!問問誰家窮得要賣兒女,給他們銀子叫他們骨肉團圓!到街上找些小叫化子窮漢,每人贈他們十兩!”沙漠鼠說:

“老爺!你為什麽要這麽行善呀”

羅小虎卻又怒聲叫道:

“花臉獾!’-花臉獾趕緊由桌子底下躥出來,‘說:

“老爺有什麽吩咐”羅小虎急急地說:

“你快騎馬到鼓樓西玉宅去,看看那裏有什麽事,如若那裏有人娶親,就飛馬來告訴我!”花臉獾答應了一聲,即刻就走了。沙漠鼠就把羅小虎扶到了床上,羅小虎閉著眼,急遽地喘著氣,似乎又睡著了。

半天,花臉獾滿頭是汗,氣喘籲籲地回來了,一進屋,他就叫了聲:“老爺!”羅小虎瞪大了眼問說:

“怎麽樣”花臉獾指手畫腳地說:

“我到了鼓樓西,見玉宅的大門前已高掛上了紅彩。”羅小虎便冷笑了一聲。花臉獾又說:

“宅裏搭了比這樓還高的喜棚!”羅小虎便咬著牙。花臉獾又說:“明天玉嬌龍小姐就出閣,明天鼓樓西一定熱鬨!”忽然羅小虎怒罵道:

“媽的!”遂一伸腳幾乎又踹著了沙漠鼠。

花臉獾壓下了聲音說:

“咱們何必還在這兒呢跟這些人搗亂做什麽老爺的傷也好一些了,不如咱們明天就走,不願回新疆,咱們可以到別處去。天下有的是標致婆娘!”

羅小虎皺著眉拂拂手,把兩人全都趕出了屋去。他獨自頓足捶膝,胸中如燃著一把烈火,恨不得那魯府丞即時就去迎娶,自己即時就跑去把他們殺死,才能痛快。這一天,他真難捱,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好容易盼到天黑了,卻又睡不著覺。他就又飲酒,又唱著那首記不完全的詩,又飲得酩酊大醉,才睡了。

這天是三月十一,東風正暖,天氣晴和,飄蕩著花兒似的雲朵,是個大吉利的日子,從早晨起,這客店的門前就走過兩起娶親的了。今天事情已到了臨頭,羅小虎倒是非常鎮定,隻是滿臉的殺氣,兩眼有些呆板,呆板得那麽怕人。他今天彷彿忘了胸前的鏢傷還冇有十分好,精神非常興奮。他叫沙漠鼠到外麵剃頭鋪子找來個剃頭匠,給他打了辮子.颳了臉,修飾得乾乾淨淨,然後他就換了一身青綢夾襖夾褲,外罩絳紫色的緞子大夾袍,青雲緞的馬褂。又叫花臉獾拿著他的鞋出去給配了一雙軟底官靴,他穿上了,真像是要到哪裏去賀喜的樣子。

他先將刀擦得雪亮,又收拾好他的小弩箭,揣在懷中,並帶上了細箭三十餘根,然後他就命沙漠鼠去備馬,又向花臉獾說:

“今天還是你同著我去,你帶著我的刀,牽著我的馬,還在鼓樓前等候,不要害怕!

今天的結局還不知怎麽樣,闖了禍,出了我的氣,也許我逃不了,也許能從容走開,都說不定。反正你記住了吧!我若是被擒,你就趕緊跑,我被殺了你也不要去領屍。我若是能逃走,那更好了,咱們能一路行便一路行,不能,便將來在汝南見麵!”花臉獾聽了這話,嚇得臉都白了,兩條腿不住地發顫。

羅小虎昂然地下了樓,花臉獾捧著那口帶鞘的樸刀.隨在他的背後。走到店門前,沙漠鼠已將兩匹馬備好,拴在那裏等著。花臉獾將刀掛在那匹紅馬的鞍下,羅小虎就鞭馬走去,連頭也不回,那花臉獾卻跟他的夥伴沙漠鼠兩人急急地、悄悄地又說了幾句話,他才騎上馬趕上了他們的“老爺”。

當下兩匹馬一黑一紅,一前一後,聽導聽導地踏著石頭道緊走,少時便進了前門。一進前門,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樣繁忙了,路上車稀人少,他倆便連連揮鞭,催馬疾走。羅小虎那一身闊綽的裝束很像是位官員.花臉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兒的,所以有許多人都為他讓路。走不多時他們便到了鼓樓前,隻見有許多簇新花轎和大鞍車,全都往鼓樓西邊去走。到此,他們的兩匹馬反倒慢了,花臉獾的臉色更是慘白,臉上的刀疤更是清楚,羅小虎卻麵色發紫。在鼓樓前的地安橋邊下了馬,羅小虎就把馬交給了花臉獾,說:

“你還是到那酒館等著我,不要顯出形跡來!”他便轉身向北大踏步走去。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大約十一點鍾左右,街上的人確實比往日多得多,男女老幼.都如湧潮似地往鼓樓西邊去擠,有的還說:

“大概轎子都快來了!”羅小虎胸中的怒氣擁塞著.簡直喘不過氣來。他瞪著大眼隨走隨看,就見這些人群中,最多的還是些裝飾豔麗的姑娘少婦,其次是乞丐們,還有穿著短褂、三三五五地橫著走路的,是些街頭的流氓。但是轉過了鼓樓才一往西,就見像是出大差似的,路兩旁全都站著官人,有的帶著腰刀,有的拿著皮鞭,都喊著說:

“要看熱鬨的貼著南牆根兒走!別亂擠!”又吧吧地掄著皮鞭,驅趕得那些想去討點兒喜錢的乞丐們四下逃奔。

羅小虎就雜在人叢之中,順著南牆根兒去走,他被前後的人擠著,出了一身的汗,同時胸間的傷處也很痛。眼見著轎子、官車、騾子、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邊走,人叢中就有人指著說:

“快瞧!這是張大人家裏的轎!”“這是李侍郎家的車!”“瞧!這是韓禦史家的女眷!”又有人喊著說:

“二姑娘別往前走啦!就在這兒瞧吧!回頭轎子一定要從這兒過!”又有人悄聲地談話,說:

“你們瞧吧!今天一起轎就許要出事兒!劉泰保他還得顯一手兒呢!”另一個就說:

“那他可不敢,今天無論是誰要敢在這兒鬨事兒,那可是找著砍頭!”並且有人似乎故意地從羅小虎背後一膀子撞過來。羅小虎扭頭一看,見是兩個流氓,他也忍住了氣,向旁躲了躲,就讓兩個流氓先走了過去。

此時.這條大街上如同熱鬨的集市,但又有一種森嚴的氣象,馬鐙、轎頂子、官人半截出鞘的刀,和看熱鬨的婦女頭上的金釵,都在閃閃發光。日麗天晴,風一點兒冇有,靠南邊一帶的住戶,牆頭探出來的杏樹上還留著將謝的嫣紅花瓣。

少時,羅小虎就擠到了玉宅的大門前,但在這裏隔著一條馬路,前麵又有人擋著他的視線,他不能完全看見那大門,隻見高坡上有許多人來往著,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車轎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車進去了.再退下坡來,坡下有許多個小廝,每人都牽著幾匹騾子或馬,來回地遛著。羅小虎被擠得實在受不了,同時心中也急躁得實在按捺不住.他就把心一橫,心想:既來到這裏了嘛,豁不出去還能夠辦事於是他就走出了人叢,過了馬路,直往坡上去走。

他此時極力鎮定著,不使聲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攔住自己盤問.自己就謅他一個“韓禦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現在雖冇帶著刀,可是懷中藏著弩箭,真要打起來,他們也不能一人不傷.就將自己拿住。他邁著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冇一個人攔他。雖然有人注意了他一下,可是見他穿戴闊綽,腳下又蹬著靴子,便冇有覺出可疑。

他態度昂然地走進了大門,將進二門時,有個官人模樣的人正從裏麵出來,與他走了個對麵。這人便趕緊閃開,低著頭,恭敬地讓路。羅小虎昂頭邁步,順著廊子直往裏走,就見有個穿緞子衣服四十多歲的仆婦,正從裏院出來。一個男仆將那仆婦攔住,問說:

“裏邊全預備好了嗎”

那仆婦卻著急地說:

“冇有嘛,小姐的頭拆了兩回,到現在還冇梳好呢!偏偏要嫁了,卻又在前兩天她親自把繡香給打發走了,自從小姐改梳頭之後,不是天天繡香給梳嘛!”男仆又問:

“現在小姐歡喜點兒了冇有”仆婦說:

“喜歡什麽呢!到現在還掉眼淚兒呢!”男仆說:“這可怎麽辦喜轎快來了!”仆婦說:

“來了就叫它等著,咱們可不敢催!”說著,這仆婦就急急忙忙地從羅小虎身邊走了過去,往外院去了。

羅小虎心中十分難過,眼淚也幾乎落下.他往裏院直闖,卻被剛纔說話的那個仆人攔住,那人恭恭敬敬地說:

“官客是在西院,這後院都是堂客,老爺,您的跟班的在哪兒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爺!您是哪府裏來的”羅小虎也不言語,隻點了點頭,便隨著這仆人順廊往西。

進了個屏風門,見西院裏十分地熱鬨,原來這院裏也是極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廳都是專為擺筵之用,這裏就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貴胄顯官,東房是與玉大人等級差不多的官員,西房中是近親好友.這全是由玉二少爺寶澤接待。寶澤就是玉嬌龍的二胞兄,三十多歲,現在四川任知府。此次來京,一來是襄辦胞妹的喜事,二來也要在京活動活動,想要調任個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務,侍奉父母。他此次來僅攜著仆從,並冇帶家眷。至於大少爺寶恩,現在做著鳳陽知府,因為近來鳳陽境內引出了幾件案子,所以他不能離身,隻派了親信的仆人和升、連喜二人來了。

當時羅小虎一進到這裏院.正跟二少爺寶澤走了個對麵。二少爺也不知小虎是個什麽官員,是他父親的同寅,還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趕緊叫仆人招待。他又跑往裏院忙去了。仆人見羅小虎的穿戴雖說不俗,可是冇戴官帽,並不像是什麽特別顯貴的賓客,就把他讓到了西房。

西房三間。坐著賓客二十多人,羅小虎一個也不認識,他找了個紅木凳坐下.也冇有人理他,因為此時全屋中的人都正聽一個人說話。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雖闊,但不甚官派,年紀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飽滿,有兩撇鬍子。他手托著水菸袋,正在說:

“有人說我交結天下豪傑,至今還有許多江洋大盜時常與我秘密往來,那都錯了,那真冤枉了我!”

羅小虎一驚,心說:此人是誰便瞪目去看這人,隻聽這人又說:

“本來直到現在我還是個罪人,三四年來我的行為極是謹慎。早先我倒是認識個李慕白,可是我們早就斷絕了來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認識我了。”說到這裏,他抽了口水煙,忽然看了羅小虎一眼.羅小虎不禁一驚。

旁邊就有人說:

“其實現在李慕白就是進城也不要緊了,他還許能弄個差事噹噹呢!”又有人說:

“李慕白要是當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賊人哪個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裏鬨的那些事,外麵傳說的那些謠言,若有李慕白在這裏,誰敢給這宅中的小姐.造出種種令人難信令人生氣的壞話呢”那托水菸袋的人卻擺手說:

“少談,少談!今天宅裏辦喜事,我們還是不要談宅裏的事吧!”有人就笑著說:

“嘯峰現在連說話都謹慎了!”那托水菸袋的點頭說:

“實在!我現在連針尖一點兒大的小事兒全都不敢惹!”

羅小虎一聽,原來這人就是德嘯峰,同時見德嘯峰所坐的地方雖然離著自己很遠,可是他一連用眼掠了自己兩下,羅小虎便覺如坐鍼氈,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假裝看了看壁上的字畫,便揚著頭背著手出屋去了。又往前院去走,卻見有個人從身後跑過,似有什麽急事似的,羅小虎吃了一驚,趕緊跟著走出了大門,就見那人同著個差官,出來召集官人說話。立時情形又緊張起來,官人又揮著鞭子向後驅人,喊著說:

“往遠處去!近處不能站閒人!”

羅小虎依然背著手兒大模大樣地在上坡站著,就有個掛著腰刀的官人,過來向他笑著說:

“您也是來這兒賀喜的嗎”羅小虎點了點頭。這官人又問:

“您貴處是……”羅小虎變了色,生氣地說:

“你盤問這些作甚你問問玉大人,他認得我,他在且末城時就認得我!”

這官人趕緊賠笑,說:

“哦!您是由新疆來的,是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們不知道。”這人又悄聲地說:

“這宅裏的事情大概您也曉得,外麵風聲很大,都說有飛賊要來跟本宅作對。剛纔東城德五爺又囑咐了宅中的二少爺,說還是門上嚴一點兒,讓門口這些閒人離著遠一點兒纔好,因為魯宅的迎親轎子眼看就要來了!”

羅小虎吃了一驚,因為他由這官人的話中聽出,剛纔德嘯峰是已看出了自己,好厲害的眼睛!隻是他還心存忠厚,隻叫宅中驅閒人、守門戶,並未指出自己就是賊。

當下那官人又請羅小虎進去,羅小虎卻搖頭說:

“宅裏太亂,亂得我頭昏,我想在這裏涼快涼快!”官人微笑著說:

“對了,樹底下倒是很涼快!”說完話,這官人轉身進門裏去了,羅小虎便趕緊下坡走入了人群。人群正在亂著,因為官人們的皮鞭已打破了兩個人的臉,羅小虎雖然有力,可是被人擠得也不住地往後退。

這時.忽然有許多人嚷嚷著說:

“來了!來了!”立時眾人的聲音平息了下去,個個都伸直頸項,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隻聽一陣陣細細的管樂之聲,送來了一行最講究的儀仗。旗人娶親冇有什麽“金瓜、鉞斧、朝天鐙”,隻是高杆子挑著牛角燈,燈上寫著雙喜字,白天雖然不點著,可是或六十對,或八十對,擺列起來也極為好看、威儀。嗩呐也是“官吹”,單調的隻是一個聲音,冇有什麽“花腔”,顯著怪沉悶的。隨後就來了一頂轎,轎子是大紅圍子,不繡花,這就是接新娘用的。後麵有七八輛大鞍車,是“娶親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車上,都趕到高坡上去了。

羅小虎的前麵還擋著兩層人,所以他隻能企著腳兒,伸著脖子,看了一個大概。他胸頭的火焰直往上噴,他真想立時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去打死那個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攔住了自己,心說:別忙!且等一會兒。看看玉嬌龍怎麽樣,看她肯上轎不肯她若是肯上轎,那我可就非殺死她不可!

這時那頂紅轎已卸下了轎杆子,由八個轎伕托著往高坡上去了。有個長著鬍子的官人走了過來,向這些看熱鬨的人擺著手說:

“還不散散嗎轎子你們也都看見啦,就是那頂轎子,你們要想瞧瞧轎子裏的新人,那可就瞧不見了!”又有掄鞭子的過來。羅小虎先是身不由己地隨著人群向後退了幾步,接著他就分開眾人,使勁兒向前擠,反獨自跑到了前麵。他熱得把馬褂都脫了,直瞪著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這時高坡上卻是一陣沉悶,不知鼓樂和轎子進宅中是做些什麽去了,更不知玉嬌龍此刻是哭,還是笑,尤其不知玉嬌龍此時的心中是否還記得沙漠、草原。羅小虎等得心急,摸著懷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當初為什麽不練會那毒藥煨成的鋼鏢卻弄這打不死人的小東西!他真想再跑上高坡,闖進那大門。可是這時忽聽樂器又奏起來了,那頂大紅轎子已由高坡上緩緩地托下,就放在了轎杆上,準備要抬走了,宅中有許多錦衣翠鈿的女眷們送了出來。羅小虎就如暴獅出押似的,扔了馬褂,猛躍出人叢.直奔喜轎,立時一片驚叫聲,官人們個個抽刀攔住了羅小虎。羅小虎跳躍著,並用弩箭突突突連珠一般地射向那些官人。一個官人撲向前來,他一腳就將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飛了一隻。他由地上撿起那官人的刀,舞刀仍向喜轎撲去,但官人眾多,哪容他上前。

此時高坡上的女眷們已紛紛逃回宅內,那人群如潮水一般地向後亂擠亂退亂跑.呼聲震天。羅小虎有如一隻猛虎,舞動鋼刀如飛,東砍西攔,他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靴子,往前撲,往旁閃,但絕不後退。他兩眼怒瞪.大罵道:

“玉嬌龍!你這喪良心的女子,忘記了沙漠中的事忘記了我半天雲”弩箭嗖嗖的向轎子去射。十幾個官人擋住轎子,幾個官人來捉他,但一群鷹雖厲害,哪裏捉得住他這條猛虎

此時,由退後的人潮之中,又跑出來了十幾個人,原來都是街頭流氓。剛纔他們是混在看熱鬨的人群裏,此時都跑出來了,個個都帶著一支梢子棍,都大喊:

“拿凶手呀!”但他們不幫助官人,隻在裏麵亂攪。羅小虎腳下不利便,啪嚓一聲摔了個跟頭,兩個官人已掄刀趕到。可是幾個流氓也跑了過來.抖著嘩啦啦亂響的梢子棍說:

“老爺們!別真殺他呀,宅裏大吉祥的日子!”羅小虎便趁此時又爬了起來。另一隻靴子也掉啦,他就光著兩隻腳又掄起了刀,卻被一個人自後抽了他~棍,他趕緊掄刀回頭,卻聽這人說:

“還不快跑快跑出德勝門去吧!”

羅小虎一看,原來是一朵蓮花劉泰保,他倒不禁大吃一驚,劉泰保又朝他使了個眼色,羅小虎就光著兩隻腳向東跑去。前麵的看熱鬨的人亂跑,羅小虎也緊跟著跑,官人緊追。劉泰保帶著那夥流氓,一半幫助追,一半礙著官人的路。羅小虎那凶樣子,手中又有刀,誰敢阻擋他

便一任他跑到了鼓樓前。他由花臉獾手中接過了馬,拋了刀,上馬就向鼓樓後跑去。一直跑到北城根,又轉向西,順著城飛奔而去,少時就奔到了德勝門。

守城門的官員一看他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光著兩隻腳蹬著馬鐙,紅色的大馬飛似地奔來,就大聲喝著,想要截住。羅小虎用弩箭就射,馬往起一跳,嘶叫了兩聲,便撞翻了一個賣菜的車子,他又揮了幾鞭,馬就衝出德勝門去了,在關廂中又撞翻了兩個人。他人凶如虎,馬似怒龍,一霎時就跑出了關廂,一直往北,過了土城子。但此時羅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嚨跳出來了,他喘籲得太厲害,已不能再快走,隻得緊緊勒韁。回頭去看,見身後並無追兵,隻有一頭小驢飛也似地跑來,驢上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羅小虎籲籲地喘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時劉泰保就來到了臨近,他收住了驢,就說:

“羅老兄弟,想不到你原來是個粗人,精細一點兒的人,今天也不乾這怔事!這有什麽用呢難道你還能一個人把玉嬌龍的花轎搶走今天我是受德五爺之托,德五爺昨天就找了我去,他說他見到了你的信。雖然他兒媳婦楊小姑娘還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可是德五爺卻覺得楊家家庭慘變,骨肉早已分離,也許他兒媳婦是有個胞兄多年在江湖上流落。所以他一方麵今天親自到玉宅去賀喜,囑咐玉宅防患於未然;一方麵又托我招些朋友加入人群,到時萬一有事發生,好救你老哥逃命。我早就看見你冇帶兵器,我也知道你的寶刀叫猴兒手給偷去了,我想你也許不至做出什麽事來,至多你不過看看你的心上人怎樣上花轎,傷傷心就是了。可是冇想到你老哥真怔!你當初就辦錯了,你早就應該跟我一朵蓮花合成一夥,協力對付玉嬌龍!現在咱們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過兩天再想辦法。你先別傷心,別想尋死,玉嬌龍拿定了主意要嫁魯翰林,是誰也攔不住。下馬吧,喘喘氣兒,我先帶你找個地方歇一歇去吧!”

羅小虎這時麵如白紙,氣息喘得極為急促,他聽了劉泰保的話,就要下馬,但不防頭往下一栽,整個身子便摔下馬來。同時由口中噴出飛泉似的鮮血。劉泰保趕緊過去將他攙扶起來,叫路旁的行人幫忙,攙他到離著大道很遠的一株柳樹下去歇息,並把馬和驢也牽過去拴在那株樹上。劉泰保望著羅小虎不住地笑,並說:

“你這樣剛強的一條漢子,竟為玉嬌龍傷心成了這個樣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呀你是個綠林英雄,她是個深閨小姐,她怎會把你給迷住了”羅小虎卻如一頭死熊似的,躺在那裏,胸脯仍然急促地喘著,話也不願多說。

此時,雖然也有耕地的農夫過來看他們,但卻冇有官人追到。因為這裏距德勝門已有二十多裏,而且城中也不過是驚擾了一陣。隻在兩三個官人的帽子上衣服上中了小弩箭,並不要緊。轎子也被射了幾箭,並冇射透,新娘玉嬌龍絲毫無恙,她穿戴著鳳冠霞帔。在轎中安然坐著,並未受晾嚇。玉大人便氣忿忿地吩咐仍然起轎,並說:

“隻要等我把女兒嫁出去,我就要殺儘了北京城的流氓,然後我也死!”於是鼓樂齊奏,儀仗紛紛,並有官兵護送,轎子又走了。

但這時街上卻十分清靜,看熱鬨的人早就驚跑了,那些掄著梢子棍攪亂的流氓也都四散無蹤。這隊娶親的儀仗嚴肅地前行著,雖有官人押護,可是那些打燈的、抬轎的,仍然個個提心吊膽,惟恐有冷箭飛來,所以都走得很快,不多時就到了西城魯宅。

魯家的宅院比玉家還要廣大。魯侍郎為官半生,寅友甚多,新郎魯君佩又有不少的同年,所以都很早就來了,比玉宅裏還要熱鬨。女眷也來了不少,都等著要看新娘,看看這位京城聞名的美人玉嬌龍小姐。所以轎子一到,就更熱鬨起來,但是又聽說剛纔在玉宅花轎出門之時有莽漢發箭之事,有些人就嚇得目瞪口呆。新郎魯君佩去的時候是歡歡喜喜,如今回來卻氣得胖臉發紫,一點兒笑容也冇有。隨轎來的幾名官人,一來到就嚴守大門,並請宅內上下都要加小心,莫要混進閒人去。

這就把大家的一團高興全都嚇散了,有些人還勉強笑著,說著吉利的話,有些人卻已坐立不安。人們紛紛談論著,有人就說:

“玉大人得想個辦法,鬨了有半年多了。這次事情之後,再捉不著強盜,再鬥不過劉泰保,那他不用辭官,他的官也自然就乾不成了!”又有剛纔隨轎子從玉宅回來的人,就暗暗擺手,悄聲說:

“全不是那麽回事兒,這與劉泰保毫不相乾!剛纔那凶漢在肇事時,罵的話清清楚楚,乾脆,才娶來的這位新婦,在新疆時就……”這二人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那聽話的人把話一聽完,就嚇得趕緊避席而去。

堂上此時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過了些時,就開了晚筵,新娘玉嬌龍梳著兩板頭,穿著繡花衣裳,由、r鬟仆婦隨侍著,又挨著桌子為眾賓客敬酒道謝。這樣雍容華貴美麗的新娘,誰看見過呀誰能相信,剛纔曾有個莽漢以箭射轎,指著她的名字大罵玉嬌龍低著眼皮.不像害羞,也一點兒不像為剛纔的事而驚擾,她有一種凜然的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的威嚴神態,如寒梅,如冷霜。她斟過了謝酒,便被丫鬟仆婦送回了新房。

新房是五間很大的房子,此時明燈四照。最東首的一間是洞房,紅燈映著紅門簾、紅帳褥,豔麗得如同花塢一般。新娘一進洞房,就叫丫鬟吟絮向外麵說:

“我們小姐頭痛,要上床去歇一歇,請太太奶奶小姐們在外屋說話吧!別進裏屋!”一般女客的來頭也都不小。見新娘這樣大的架子,就都不高興,有的摔了幾句閒話就往外走。

此時天色已晚,男女賓客多已走去,隻有一些至近的親友.還在客廳中暢談。新郎魯君佩剛纔是有些煩惱,此刻卻又高興了,他便挺著大肚子,一個人跑到書房,摳著腦袋,拿著筆去作“催妝詩”。他剛寫好了兩句,忽然院中亂了起來,他連忙放下筆出屋,就見燈影之中,許多的人都往新房去跑,並有人嚷嚷著說:

“新娘哪兒去了新娘不知往哪兒去啦!”

魯君佩嚇了一大跳,也趕忙往新房裏去跑,就見屋中人很是雜亂,個個驚慌,都說是怪事。同時有兩個仆婦由洞房中抬出來一個丫鬟,這丫鬟正是吟絮,隻見她目瞪口呆,手腳不停地顫動,如同服了毒,又似是中了風,因此眾人更驚慌了。這五間屋子全冇有後窗,不知新娘是如何出去的。新孃的衣服全都亂放在床上,床上有一片鮮紅的血,倒像是新娘是被誰殺害了,可是往各處去檢查,卻別無痕跡,守門的人也說冇有看見新娘出門。魯君佩急極了,趕緊命人套車,親自到玉宅去通知。

這時就約有二更多天了,黑夜沉沉,京城商家都已關門閉戶,隻有魯宅和玉宅兩邊的人坐著車、騎著馬.來回地跑。玉宅裏,玉大人聞訊,氣得幾乎昏暈了過去,他隻是頓腳,說:

“果然是這麽一回事兒!

咳!咳!’’此外他什麽話也冇有,一點兒表示也不作。玉二少爺也甚驚異,趕緊勸他父親勿憂,並且伺候著,也不敢離身了。

玉太太因為今天女兒出閣,本來是又悲又喜,並因白天有人攪亂之事很是生氣。忽然聽說了這事,趕緊就來到了魯家。一見床上血跡,她就哭了起來,說:

“龍兒呀!我的多災多難的可憐的女兒呀!”她因這片血跡,就斷定是魯家把新娘害了,並認為害死的原因,就為白天有瘋漢撞轎,魯家的人疑新婦不貞,但魯家又不能退婚,所以纔出此下策,殺人滅跡,並逼著陪房丫鬟服了毒,以圖滅口。

魯家是極力爭辯,說:

“這是絕冇有的事!無論是誰家,無論是大門小戶,誰能娶了新婦當天就給害死呢再說,即使因白天的事,男方起了疑心。不願意了,但也絕冇有害死新孃的道理呀!”

幸虧這兒還有幾家至親冇走,就出頭為兩家調停,都說:

“兩家雖是新親,也是老親,又都是現在朝中的大官,京城中的赫赫門第,無論新娘是怎麽樣了,倘若聲張起來,這件事可就是愈鬨愈大。不但兩家的門庭都不好看,朝廷都許要出來乾涉、降罪,外麵的謠言不知更要有多少了!不如先把事情瞞著,就說新娘因為娶的這天突然有瘋漢攪鬨,嚇病了,失了魂,所以不能圓房,不能回門,也不能會一切的親友。同時再暗中去尋訪新孃的下落,或是等到那、r鬟吟絮的病好了,能夠說話了.再向她追問當時的情形。”

玉太太仔細想了想,也冇辦法,魯宅的人更不願把事情傳出去,隻好依著親友的調停,暫時把這事情遮蓋住。並把知情的仆人都囑咐了,拿賞銀買住了,無論是誰,都不許把事情傳出去。玉太太回到自己家中,含淚告訴了玉大人,玉大人依然是頓足歎氣,一句話也不發,並且不許別人在他耳畔再提說此事。二少爺又安慰母親,當夜闔宅不安。

次日,玉大人就冇上衙門,提督衙門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累著了,病了,連客也不見了。宅內寂靜蕭寥,隻有棚鋪的人來這兒拆棚、卸彩子,乞丐們在坡下等著廚房把昨天的殘肴剩飯拿出來給他們。魯府那裏也是如此,新郎魯君佩是一夜也冇有睡覺,第二天清晨.他就急急忙忙地到了順天府衙門,見了府尹大人,秘密地談了半天。隨後府尹大人就派了幾名精明的班頭,四出尋訪緝拿。

紙裏包不住火,北京城的閒人多,耳朵又都長。雖然當事者,連衙門裏都把事情壓得很密,可是茶寮酒肆之中,依然有人在竊竊私語,說的是魯翰林家裏跑了新娘,玉正堂家丟了姑奶奶之事。他們說得有根有據,畫龍點睛還帶著畫蛇添足,並且說也是在昨夜內,鐵貝勒府中也出了一件驚人奇案,那口寶劍又丟了。

原來鐵府中自從那口青冥劍被人退還之後,鐵小貝勒就將劍懸於自己的臥室中,離著寢床不遠。鐵小貝勒向來獨宿,外間徹夜點著燈,窗外永遠有兩個侍衛防守著。昨夜也冇有什麽動靜,可是今晨鐵小貝勒起身一看,寶劍忽又不翼而飛。這樣的事發生於寢室中,鐵小貝勒便有些;稟懼,並且震怒,便飭命內外城各衙門限期拿人、追劍,因此街上緝騎亂走,人人恐慌。兩件事在同夜發生,全是這麽怪異,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斂跡,茶館酒肆的生意這些日倒顯著清淡了。這時,最出風頭的一朵蓮花劉泰保當然也不露麵兒了。他的媳婦蔡湘妹卻整天跟街坊的婦女抹牌,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

劉泰保確實冇在北京,那天瘋漢用箭射玉宅的花轎,劉泰保在裏邊一攪,瘋漢跑了,他也就再冇有了蹤影。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了他.就有傳言說:劉泰保買出了瘋漢,大鬨玉宅的喜事,冇攪成,他就拐走了玉嬌龍,扔下他的“原配”,小狐狸玉嬌龍又幫助盜去了青冥劍。鐵小貝勒跟邱小侯爺要出頭調解玉魯兩家的糾紛,德嘯峰也派人往江南請李慕白來京辦案。傳言愈傳愈離奇。表麵上京城彷彿冇有什麽事,其實暗中已是滿城風雨,緊嚴之極,一到傍晚時,玉魯兩宅附近及鐵貝勒府那一帶,就斷絕了行人。

距京城不遠,盧溝橋迤西,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地名叫桃花峪。這時,峪中的千萬株桃花,已零落殆儘,但地下還留著一片紅英。村中有四十多戶人家,其中有一家姓章的,家道本來很窮。章老頭已六十多歲了,早先在城裏玉宅打過更,並曾把個小女兒賣給玉家做丫鬟。後來玉宅的全家往新疆去做官,他那個小女兒也被帶了去,他卻回到鄉下務農了。他種著十來畝地,還有個二十來歲的長子,過著極儉樸的日子,那個往新疆去的女兒卻與他們早就斷絕了音信。他們多年也難得進城一次,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來了冇有。

這一日,是玉嬌龍在城內失蹤的前四天,忽然他那女兒竟坐著騾車歸來,穿戴得很闊,帶著兩份鋪蓋,幾隻大包裹,另外還有一隻大竹籃子。章老頭夫婦幾乎不認識他們的女兒了,他女兒就說:

“我就是十年前被您賣在玉宅裏的那個女兒。在玉宅這些年,是專伺候小姐,小姐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叫繡香。我跟著小姐在新疆住了**年,小姐待我很好。現在是因為小姐要出閣了,不願叫我陪房過去,當一輩子的、r鬟,所以纔打發我回來。並給我找了個女婿,姓龍,是甘肅人,他在甘肅有買賣,家裏也很有錢。一半天他就來接我,我就要跟他走了。”說著就打開了她的鋪蓋卷,被褥都是綢緞的,並且很香。她又打開那隻竹籃,裏邊卻臥一隻長毛兒的白貓,鼻梁上有塊黑,很好看。繡香就叫她爹趕緊到外麵去買豬肝,好給這貓兒拌飯吃,她並且管這隻貓叫做“雪虎”。

這個多年冇有回家的姑娘一旦歸家,而且又這麽闊,在這偏僻的小山村內簡直就像是突然來了一位貴人,一時,妗子、姑媽、本家的老祖母和鄰居們,就都來看她,問她宅中的事。她卻不大細說,隻說她夫婿就要來了,就要帶她走了,因此親族鄰舍們又都等待著要看她那位女婿。繡香在這裏住了幾天,她就梳成了漢裝少婦的頭髻。她的腳在家裏時本來纏過,雖在旗人的宅門中做了多年的丫鬟,放了腳,可是穿了尖頭兒的坤鞋,還看不出是大腳來。她把帶來的一大疋緞子,毫不心疼地剪下來一塊,這幾天就天天坐在炕頭做鞋。

到了第六天上午十時許,她的女婿果然來了。她這個女婿原來長得比她還俊,年歲也跟她差不多,細高的身量,穿著一件藍綢子的夾袍,青綢褲,係著絲線腿帶,穿著雙喜緞鞋。辮子很長,是又黑又亮,前麵露出一點兒青頭皮,像是新剃的。這位姑爺見著丈人、嶽母隻是作揖,並不叩頭,連手中的馬鞭子全都不放下,就要叫繡香跟著他走。繡香看見女婿一來,也彷彿一刻也不能在家裏待了,就給她父親留下五十兩銀子.隨著她的女婿出了門。親族鄰居都擠著門看,說:

“哎喲!兩口子怎麽都這麽俊呀!真是玉女配金童呀!”

柴扉外早停著一輛車和一匹青色的健馬,馬上鞍韉鮮明,並有一口寶劍。那輛車,據趕車的人說,是這位大爺由盧溝橋雇來的,講明拉到石家莊。章老頭和他的兒子,就替姑爺和姑娘往車上搬行李、包裹,那隻貓,姑娘說是姑爺的心愛之物,也一定要帶走,連豬肝拌飯都裝在了籃子裏。繡香坐在車裏,向她的爹孃擦了擦眼淚,姑爺便騎上了馬,拱手說:

“再見吧!兩年之後我必要帶著姑娘回來!”於是車走了,馬隨著,輪蹄碾著地上的紅英,絲鞭在春風裏掠動,一霎時,這一對璧人就離開了山峪。

趕車的跨著車轅,還跟騎馬的大爺不住地說話,他就問:

“大爺您貴姓呀”大爺回答說:

“我姓龍。”聲音很細,聽著倒有點兒像京城中徽班裏著名的小旦。趕車的又問:

“您就到石家莊嗎家住在石家莊嗎”大爺卻搖頭說:

“不!我們還要進娘子關往山西去呢!到石家莊換車。你要能往遠處去,我們就不用雇別的車了,拉我們到嵩山。”趕車的卻搖搖頭,說:

“不行,至多送您到磁州,遠了我們不去。”

車馬向著西南行走,正午時在半路打尖,再往前進,當日就過琉璃河到了高碑店。因為天色晚了,便找店住下,趕車的就跟那位大爺支錢。大爺說是冇有零錢,隨手就給了一塊銀子,嗬!足有二兩重.這位大爺真闊。這位大爺叫店裏煮了隻雞,並說不吃粗糧食,一定要吃白麪。店家就把一盤白煮雞,和特意由外麵買來的白麪饅頭,兩份碗箸,送到了房中。這小店的屋子本來很簡陋,牆上懸著一隻黑砂碗菜油燈,可是土炕上卻鋪了閃緞的被褥。黯淡的燈光之下,卻照著兩個渾身綢緞,齒白唇紅的儷影,大爺還正在炕上逗貓呢。大奶奶真是個賢德的媳婦,說是不用店裏的臟筷子,人家自己帶著“匙箸”,她打開兩個烏木的扁長匣子,裏邊是調羹、筷子、叉子、小刀全都有,都像是白銀的。大奶奶又撕雞,又切饅頭,恭謹得像個丫鬟似地伺候著大爺。店裏的人都不禁咋舌,心說:這麽闊在路上還這樣鋪張這條路又不平靜,一個年輕人帶著個媳婦,這麽個走路法兒,可真非出事兒不可!可是見大爺的寶劍不離身,卻又像是會點兒武藝似的。將近二更之時,屋中就熄了燈,小夫妻睡了,隔窗連鼾聲都聽不見。

這位大爺逢人便自稱“龍錦春”,其實他就是在京城魯宅失蹤的那位新娘玉嬌龍小姐。玉嬌龍本不願意離開她的父母,假若魯君佩人才略好一些,她也可能安心下嫁。但魯君佩的人才卻是那般不濟,所以在婚期之前,她便在心中交戰了多次,結果認定是非走不可。她自己的事情一向都瞞著人,碧眼狐狸又死了,身邊更無一個人可以說,現在隻有、r

鬟繡香是她最親信的,而且她也明白,她的詭秘行跡也被繡香看出來過兩三次,繡香隻是不肯說出罷了。所以,她就把自己會武藝,自己不願嫁魯翰林,想要出走的事,詳細地都對繡香說明瞭。繡香就流著淚,說:

“我願意跟小姐走,沿途我服侍小姐。”於是玉嬌龍又同繡香秘密計議,就在婚期的前幾日將繡香遣走。她送給了繡香許多衣物,及她那隻心愛的貓,當然還私下讓她帶走了許多金銀珠寶,及啞俠的遺書。

全宅上下雖然都覺得小姐的行動有異,但小姐的理由卻極充足,她說:

“繡香最會服侍我,我將來到了魯家,繡香若隨過去,她永遠是個丫鬟、是妾媵。如今我要把她打發回家,叫她骨肉團聚,叫她父母將來為她一夫一妻地擇配!”玉太太就賞給繡香幾錠銀子,並把當年的賣身字契拿出來還給了她。

繡香走的時候,向大人、太太、二少爺及小姐,都一一叩了頭,小姐且悲傷地流了幾滴眼淚,她們心裏的事連吟絮也不知道。吟絮雖然長得也很好。可是心眼笨拙,所以那天在洞房之中,玉嬌龍就施展點穴法將吟絮點倒了。她點的是“啞穴”,使吟絮不能說話了,這樣就不能向人說出她走的事了。玉嬌龍當時脫去了新婦的衣服,換上暗中帶來的青衣青褲,又取出小刀將胳膊劃破,將血滴在床上,故佈疑陣,然後便吹了燈出走。

玉嬌龍有那神出鬼冇的本領,當然能在那夜闌人散的魯宅隨便地出入,無人發覺。而且她還想到,此後自己浪跡江湖,不知要遇見多少起爭戰,冇有一件合手的兵刃也不行,於是她又如輕燕一般地夜至鐵貝勒府。取走了那口青冥寶劍。早先她還劍之時就是不得已,那時她就想著是暫存在鐵府一般,隨時還可以取走。

拿到了青冥寶劍,她便到了前門外西河沿那姓魏的家裏。姓魏的叫紅臉魏三.早先是碧眼狐狸的嘍噦,攜妻匿居京城,以給鏢店做小夥計遮掩身份,已有多年。去年經碧眼狐狸介紹,玉嬌龍就在他家裏存著一包男裝的衣裳,還有火折、火鐮、印章、鑰匙等等,但魏三冇問過玉嬌龍姓什麽。玉嬌龍一來到這裏,當夜就把脂粉洗去,又叫魏三的媳婦把她前麵的頭髮剃了剃,改成一條男人式的辮子,並且把耳朵眼兒用鉛粉塗住。次日清早叫魏三到德勝門外小店取來了她那匹馬,她就騎著馬走了。誰能知道這位年輕的男子,就是那轟動京城的魯宅剛失蹤的新娘呢

玉蛟龍在盧溝橋雇了車,到桃花峪接了繡香,便向南走。她想要一直到河南遊嵩山,然後赴湖北朝武當,再至嶽陽觀洞庭,然後她們想到衡山去隱居。二女同行,詭裝夫婦,在高碑店宿了一宵,又往南去。春風大地,遍處是花草芳菲,馬傍著車走,蜂蝶追著她的馬,在她的臉上繞。她悵悵然仰看碧空中飄浮的白雲,又憤恨,又傷心,不禁想到那不成材、冇誌氣,空有健壯身體與魯莽性情的羅小虎。她又思念父母,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歸家有時她又疾搖絲鞭,輕騁駿馬,微笑著藐視江湖,心說:來!來!無論你是江南鶴、李慕白、俞秀蓮,或是什麽自覺不錯的英雄好漢,來!見見我玉嬌龍,見見我的青冥劍!

她一點兒也無顧忌。午間在中途打尖用飯,在荒村小鎮上,她就露出來整封的白銀。晚間,無論住多麽臟多麽狹窄的店,她也要把個小土屋弄成她的閨房似的。食用上一點兒也不因陋就簡,還是除了雞鴨.就是魚肉,她不怕多花錢。當著人時,繡香叫她“大爺”,她對待繡香,有時是繃著臉兒,正正經經的,有時又故示恩愛,與繡香耳鬢廝磨,真如才結婚不久的小夫婦。繡香也自然而然地就常臉紅.並會向她嫣然地笑。那隻“雪虎”,更如同是玉嬌龍的命,有時走在平路上,她還叫繡香由車上把貓抱出來,她在馬上抱著親著,親熱地叫著“雪虎”,但親熱之後,她又時常臉上現出一陣悲傷。這位“大爺”闊得叫那趕車的人既吃驚又害怕,怪得又叫那趕車的人生疑。

走了兩天,眼前就是保定府,身後卻有幾個騎馬的大漢追下她們來了。玉嬌龍聽見身後有馬蹄之聲,趕緊回頭一看,見後麵一共來了七匹馬,各種的顏色,都很矯健。馬上的人一個個都是彪軀大漢,穿著青色綢衣,有的把辮子繞在頭上,有的戴著草帽,冇有一個年過四十的,他們好像都是兄弟。玉嬌龍又注意地看了看他們的馬,見上麵帶著的行李捲兒都很輕,可是每個行李捲裏都露出來刀柄,有的還飄著紅綢子.有一個人的腰間還掛著鏈子錘,她心裏就明白了,知道這七個人不是鏢頭,就是江湖強盜。

玉嬌龍用手摸了摸鞍旁的寶劍,毫不介意,照舊地搖著鞭子,策馬隨車去走。她又把頭伸向車裏,見繡香濃妝豔抹地盤膝坐在車裏,抱著貓微微地向她倩笑,她就笑著說:

“咱們到了保定,在城裏逛一天好嗎”繡香笑著說:

“怎麽都成,隨大爺!我連咱們現在往哪邊走了都不知道!”玉嬌龍用鞭子直指著說:

“這就是正南,咱們此時是往南邊走了!”

她得意地搖著鞭子,趕車的獐頭鼠目地不住回頭,顯得有點兒毛咕,後麵的七匹馬便呼啦一聲如狂濤似地來到。立時,塵土飛揚,車中的繡香趕緊用絹帕掩麵。玉嬌龍呸的啐了幾口,覺得眼前如起了霧,並且騷臭難聞。搶到了玉嬌龍的車馬前邊,七匹馬又全都收住了韁,那七個人同時回頭盯了盯車裏的繡香,隨後,就有個黑臉膛的漢子向玉嬌龍一拱手,問說:

“朋友!你是從哪兒來的”

玉嬌龍瞪大了眼睛,帶著點兒氣說:

“我們是從京裏來的,你問這乾嗎”黑臉漢子笑著說:

“隨便問問,對不起!”又拱了拱手。玉嬌龍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七個人就齊都哈哈大笑,有的說:

“是個雛兒!”有的說:“怎麽是妞兒的脾氣呀!”有人就說:

“走吧!”於是七匹馬又蕩起來漫天的煙塵,嘩啦啦蹄聲亂響,一齊向南跑去。

忽然有兩個人翻身滾落下馬,馬就跟著前麵的馬跑去了。另兩個人便將坐騎勒住,回頭說:“老三,老九,你們都怎麽啦迷啦”

這老三跟老九趴在泥土裏,全都成了土猴兒了,哎喲哎喲地叫著說:“不好!我們中了暗器!”

馬上的兩人立時神色驚變.一人便向前大聲喊叫:

“回來吧!這兒出了麻煩啦!”另一人就跳下馬來救他的兩個同伴。隻見老三背後插著一支不到三寸長的小箭,箭雖不長,可是插進肉裏很深,一拔出來,老三就哎喲哎喲地叫,並且流出一片鮮血,老九是被箭射著了脖子。前麵的三匹馬已折了回來,馬上的人全都驚訝地問道:

“是怎麽回事”

玉嬌龍的車馬仍慢慢地向前去走,趕車的發著怔,直眉瞪眼的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繡香卻放下了車簾,拿絹帕掩著嘴笑。玉嬌龍像個冇事兒人似的,搖著鞭,走過那個躺著的人旁邊時,她連低頭看也不看。

但是車馬才走過去,那黑臉漢子已催馬追來,厲聲叫道:

“朋友!站住吧,還裝孫子嗎”

玉嬌龍驀然回身一掄鞭,吧的一聲脆響,正打在那漢子的黑臉上,她怒聲說:“你敢罵人”

黑臉漢子大怒,鏘的一聲將鋼刀由行李捲內抽出,後邊的四條大漢也一齊掄刀撲奔過來,趕車的驚呼道:“老爺喲!”便滾到了車底下。玉嬌龍便亮出了青冥劍,寒光閃爍,揮動似飛,隻聽鏘鏘一陣亂響,五個漢子手中的鋼刀紛紛俱折。她又扳動了袖中的弓弩,嗖嗖嗖珍珠箭射出,五個大漢子中有哎喲一聲滾倒的,有撒腿跑了的,煙塵之中狐兔紛逃。玉嬌龍卻一縮脖子“噗嗤”一笑,輕輕地收藏起了寶劍。

這時那趕車的才由車底下爬出來,一鼻子一嘴的土,哭似地說了聲“爺爺”。玉嬌龍就繃著臉兒拿鞭子抽車轅,喝道:

“快上車!快趕著走!”趕車的不敢怠慢,上了車,用力連連甩鞭,騾子就拉著車咕碌咕碌地飛跑。玉嬌龍的馬也緊緊隨著車去走,她此時十分得意,在馬上一顛一顛地,口中不禁唱出: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忽然她又自己止住,心中襲上一陣悲痛。她咬咬牙,拿出手帕來擦了擦眼睛,回頭再看,見遠遠之處那七個人聚集在一起,正目送著她這邊的車塵馬影,他們倒是都站著,好像受的傷不太重。

少時,就到了保定府的北關,天色尚早,玉嬌龍就找了一家很寬敞的店房,命車輛先趕了進去。她策馬隨之進內,下馬問店家說:

“有寬敞的房子冇有”夥計回答說:

“有。”遂就給她找了個寬敞的房子。

房子分裏外間,屋中陳設還算講究,這是為過往官宦居住的。玉嬌龍吩咐店夥去搬行李,繡香也隨著進來,又在裏間的床上鋪上了她們的閃緞被褥。貓兒雪虎蹲在床上咪咪地直叫,玉嬌龍就說:

“你餓啦等一等,這就給你拿吃的來了!”轉首叫店夥去泡茶,並說:

“現在我們的人倒是不餓,你快些拿點兒肝拌飯來吧!”店夥見這位闊客人還帶著一隻貓,覺著很奇怪,斜眼看了一下,就出屋去了。

玉嬌龍躺在床上,吻著貓,又笑著向繡香說:

“剛纔的事兒,你看好玩不好玩”

繡香的臉上仍有些驚慌之色,說:

“我挺害怕的,他們冇有死人嗎”

玉嬌龍搖頭說:

“冇死人,我並冇有使用毒辣的手段,隻是稍稍顯顯咱們的本領,別叫他們覺著咱們是好欺負!因為他們江湖人彼此全通著氣兒,咱們這回若是甘受了欺負,以後還不知要受多少欺負呢!”

繡香又有些憂慮地說:

“現在北京城裏也不知怎麽樣了魯宅丟失了您,他們能就把事情壓下去不聲張嗎咱們宅裏的大人、太太,不定急得怎麽樣了!”

玉嬌龍卻申斥說:

“也別提這些事了,愛怎樣就怎樣!非是我不孝,是事情逼得我實在無法!”她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手撫著貓兒發了半天的怔。

這時,忽聽外麵有人叫道:

“大爺在屋裏嗎”玉嬌龍就坐了起來,帶著氣問了聲:

“什麽事”外麵的人掀起軟簾便要進屋來,玉嬌龍卻站起身來用手驅逐著說:

“出去!出去!哪有撞進屋來的太冇有規矩!出去!”外麵來的原來是那個趕車的,他被趕到了外屋,就鼓著嘴站在那裏。玉嬌龍走出來,帶怒問道:

“什麽事兒你快說!”

趕車的一副很煩惱的樣子,說:

“您把車錢給我開清了吧!我隻能把您送到這兒,不能再往別處去了,您另找車吧!保定府也有的是車,反正我是不管啦!”

玉嬌龍瞪著眼說:

“什麽話在盧溝橋不是講得明白,送我們到石家莊,現在纔到了這兒,你就不管送了,叫我們換車,這說得過去嗎不行!”

她轉身就要進屋.趕車的卻說:

“大爺!大爺!我可跟您說明白了,無論您給多少錢,我可也不管往下送了。今兒路上的這場事,嚇得我至少得少活十年,我趕了十幾年的車,也冇遇見過您這樣的客人,一瞪眼就拿袖箭克人,射傷了六七個!好,您要這麽走路還行我要是再往下去送您,別說是到石家莊,離開這保定府往南十裏之內若不出事兒,我能輸腦袋!”

玉嬌龍就冷笑著說:

“出了事兒跟你不相乾!”

趕車的急得頓腳說:

“怎會跟我不相乾呢您雇的是我的車嘛!您會射箭,人家就許會打鏢,到時候,刀槍無眼,我的命跟騾子的命都許賠上,我們做的是買賣,能跟您賠命”

玉嬌龍抖手就打了他一個嘴巴,趕車的就捧著臉直嚷嚷,說:

“別講打!打死我也不管拉!我們做的是買賣,你別仗勢欺人!”玉嬌龍忿怒著,由桌上抄起皮鞭向趕車的又打,繡香便揭簾跑了出來,急勸著說:“小……大爺!您何必跟他生氣呢”

玉嬌龍還要揮鞭,那趕車的就一邊往外跑,一邊扯開了嗓子嚷著說:

“強盜!在路上您傷了六七個,一說話還就講打人!保定可不同別的地方,這兒有衙門,有黑虎陶大爺,有雙鞭靈官米三爺,就是在什麽地方也都得講理!”玉嬌龍追出屋去,追著這趕車的又抽打,店夥也過來勸,但哪裏勸得住玉嬌龍。各屋中的客人也都跑了出來,有的就說:

“這年輕人可真凶!”還有的很生氣,要打不平。

趕車的在院中繞著跑,並喊著說:

“打官司去吧!反正我不管拉!我不拉強盜!哎喲,你打死我吧!”他又要往門外去撞。

玉嬌龍趕了過去,一腳就將趕車的踢倒,同時鞭子嗖的一聲又抽了下去,她厲聲問說:“你管送不管送”那趕車的躺在地下,哭著說:

“哎喲!哎喲!我不管送,你打死我也不管送!”

玉嬌龍掄起鞭子又要抽第二下,不料身後就有人一手將她的胳膊拉住,說:

“朋友。你打幾下就得了,還非得把他打死嗎睜開眼睛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玉嬌龍回頭一看,見是箇中年客人,身材雄壯,穿著藍綢子肥褲褂,兩眼瞪得很大,滿臉怒氣。玉嬌龍猛力奪過來胳膊,問說:

“你是乾什麽的你管得著嗎”這人卻冷冷地說:

“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叫魯伯雄。”玉嬌龍一聽這人姓魯,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魯伯雄又說:

“朋友!我看你雖年輕,可也一定是常走江湖的,一定明白江湖上的規矩。不能夠這樣任性,一言不合就打人,那可保不住你要吃虧!”

玉嬌龍啐了一口,說:“你管不著!”

魯伯雄就拍著胸脯說:

“我要管,隻要你再敢用鞭子打他一下,我就當時給你一拳!”說著挽著袖子,露出鐵棒似的胳膊,握著比玉嬌龍大一倍的拳頭。旁邊就有客人稱心地說:

“對!得管教管教這小子,把這小子的嫩臉兒打腫了纔算痛快!”又有人說:

“這是太原府的大鏢頭魯大爺!”

魯伯雄專看玉嬌龍肯不肯服軟,店夥就過來勸說:

“算了,算了!兩位老爺都不必生氣,有話慢慢地商量。”

卻不料玉嬌龍用手將店夥一推,一個躍步過來,掄拳向魯伯雄就打,拳似流星身似電。魯伯雄緊忙閃躲,反手相迎,玉嬌龍便順著他的拳勢反手一牽。魯伯雄的身子隻往前一傾,並未栽倒,他一翻身,足踢手打,勢極凶猛,逼得玉嬌龍直往後退。但是玉嬌龍以兩手護身,也不容魯伯雄的拳腳觸到她的身上。魯伯雄一拳緊一拳,一腳緊一腳,兩隻拳頭就像兩個鐵錘,耍得極熟,玉嬌龍已被逼得將近了她那房子的門口。繡香就在屋中驚叫著,旁邊的人也都緊張地直著眼看,因為眼看著玉嬌龍就要被打了。但不料玉嬌龍忽然纖軀一轉,右手撒開,左手出拳擊去,隱緊擦掇,其勢極快。魯伯雄正用“黃鷹抓肚勢”想一把將玉嬌龍抓住,卻不想已然來不及,胸頭便捱了一拳。他趕緊雙手去推,隻覺玉嬌龍又一拳擂在了他的左肩上,同時左胯又被踢了一腳。他就咕咚一聲摔在了地下。

旁邊的人都大驚,玉嬌龍卻鶴鷺似地翩身閃在一邊。魯伯雄爬起,滿臉紫漲,掄著雙拳又如猛虎一般地撲來。玉嬌龍眼神極快,手腳翻騰,橫劈斜砍,不到四五下,就又將魯伯雄打得躺在了地上。魯伯雄又爬起來,跑進屋中就取出來一杆長槍,玉嬌龍也要進屋取劍,魯伯雄卻已抖槍向她的後心刺來。玉嬌龍翻身閃開,魯伯雄又抖槍刺她的咽喉,她便疾忙閃躲。魯伯雄又抖槍刺她的腹部,她卻一閃身,掄臂已滿開,突然把槍尖奪住。魯伯雄雙手握槍,按、搖、拽、奪,玉嬌龍卻趁勢向前,又往魯伯雄的左脅擂了一拳,魯伯雄痛得就鬆了一隻手。玉嬌龍把槍奪到手,便往遠處一甩,又電光似地手腳疾進,魯伯雄就又咕咚一聲摔躺在地上。

旁邊看著的人都變了色,有的就驚叫著,玉嬌龍卻抿嘴一笑,轉身進到屋裏。這時,院中的人連談話都不敢高聲了。因為魯伯雄是山西有名的鏢頭,外號人稱金槍先鋒、神拳太保,這次是他應黑虎陶宏、金刀馮茂、雙鞭靈官米大彪、三隻鏢常文永之邀。纔來到保定府。他昨天纔到,兩三日內還要往北京去會朋友,不料今天就被個細腰兒的漂亮小夥打了個落花流水。當下他爬起身來,連槍也不撿起,身上的土也不抖,就滿麵紫紅地出店門去了。旁邊的人都咋舌說:

“不好!這回頭黑虎陶大爺一來,那還不得鬨翻了店那小夥子還禁得住嗎”起事的那個趕車的人此時也早跑出去藏起來了。

本店掌櫃的姓汪,是個上年紀的人,趕緊來到玉嬌龍的房裏,先站在外屋。隔著門簾向裏間和和氣氣地說:

“大爺在屋裏嗎我是這店裏櫃上的,請您說兩句話!”門簾一啟,露出那身穿藍緞襖、紅緞褲子的小媳婦的半身,同時看見剛纔打人的那個大爺正坐在床沿上,拿小鏡子照著臉,像個娘們似地在梳妝,貓就蹲在身旁,這掌櫃的就恭謹地等著。玉嬌龍放下小鏡走出,沉著俊臉問說:

“什麽事兒”

掌櫃的一彎身,笑說:

“冇有什麽事兒,是……剛纔您打的那個人,他勾兵去了!”他的聲音極小,且帶著些害怕的樣子,又說:

“剛纔您打的那個,那是山西新來的鏢頭,是這裏黑虎陶宏給請來的。黑虎陶宏的名字您大概也知道,那是本地的惡霸,他開著鏢店,手下有二三百人,金刀馮茂是他家的師傅。前年在城裏修了一座廟,請來了江南靜玄禪師的徒弟法廣主持,去年又有大財主雙鞭靈官米大彪在這裏安了一份家,他們……都不講理,都不好!我勸您,還是別惹他們,待會兒他們一來,無論他們說什麽話,您千萬別動氣!”玉嬌龍隻冷笑著。掌櫃的又說:

“我給您在中間說合說合,明天,我們再給您雇一輛車。我看您一定是位做官的,自己的身份要緊,不必跟他們那些江湖人鬥氣!”

玉嬌龍微微笑了笑,說:

“你放心,我絕不能給你們這店裏鬨出人命來,可是無論他們是誰來,我都不怕!你別在我這裏多說廢話,出去,叫店夥快給我的貓拌飯!”

店掌櫃飄灑著花白鬍子,深深作揖,又懇求說:

“求大爺維持我們,大爺是過往的貴人,我們卻是……全家在這裏,指著這個買賣,向來不敢得罪人!”玉嬌龍點點頭說:

“好!他們再來,我出去跟他們理論,不能在你們這兒打,你放心吧!”掌櫃的又深深作揖。玉嬌龍又囑咐說:

“快叫夥計給貓拌飯!”掌櫃的連聲答應,玉嬌龍就轉身進裏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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