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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自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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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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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杖後,我似乎暈過去了一次,緊接著被一盆冷水潑醒,此時已經不見公主的身影,唯有桃桃在我耳畔不斷哭泣。

我頗有些後悔,不該如此行事,甚至不該借屍還魂,或許也不至於令張萍兒的身體遭此大難,令其親友如此傷心。

很快,二十杖已結束,吳總管將供詞遞到我跟前,命人扯過我的手要我在供詞上按下,我瞬間想起當初天牢裡也如今日這般,有屈打成招之勢,頓時氣性上來,掙紮著握緊了拳,不肯按下。

吳總管歎一聲:“既然不想畫押,方纔又為何要承認?明知大長公主對待範駙馬之事總是異乎尋常,為何偏偏要去觸這逆鱗,令自己身陷囹圄?”

因為生氣,因為憤怒,因為記恨,因為……不願向公主低頭。

我敬重公主,卻唯有在公主不在的時候,纔敢顯露自己那些無用的氣節。

吳總管歎了一聲,勸我:“張萍兒,你再掙紮也是無用的,凡是大長公主所決定之事,從未有轉圜餘地。”

她示意兩旁仆從將按下,讓我不再有借力之處,便又著人將我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正要按下之際,聽得不遠處汀蘭去而複返,喝道:“住手!”

眾人驚訝萬分,吳總管忙讓人停下,問汀蘭:“汀蘭娘子何意?”

汀蘭麵上浮起紅暈,似乎是匆忙跑來,有些氣喘,她道:“貴主吩咐,不必畫押送出府了,隻將她關上七日,算作懲戒。”

桃桃忙撥開眾人撲到我跟前,道:“萍兒,萍兒!快謝過大長公主呀!”

我幾乎脫力,不知是不想說,還是無力說,隻咬緊牙關,免得自己又暈過去。

吳總管見我如此倔強,難免有些惋惜,便向汀蘭道:“向汀蘭娘子道謝,我這邊將她押下去。”

汀蘭頓了頓,又道:“貴主又說了,去派人將太醫院內的江醫女請來給她治一治,畢竟是女子,叫太醫院那些老頭看了,不好。”

眾人此時更是大驚,連我也覺得驚訝,一個小小婢女,竟勞動到太醫院了,倘若不是此刻我已不是範評的模樣,幾乎要以為,公主將我認出了。

但即使將我認出又如何,對公主而言,範評與張萍兒並無甚差彆。

很快,我被帶往府中一間比我與桃桃住所更為寬敞乾淨的私牢,由侍衛看管,不許任何人接近,讓我疑惑,這究竟是禁閉處罰,還是養傷聖處。

約莫半個多時辰後,那位江醫女被汀蘭領了進來,替我看了傷敷了藥,期間頗為痛苦,但她十分客氣,我也十分能忍。

待一切處理完畢,脊背上的上混著草藥冰涼感,幾乎至我於冰火兩重天中,她問我:“疼不疼?”

汀蘭在場,我隻得咬牙切齒回覆:“尚可。”

江醫女憐憫地看我一眼,又囑咐了我幾句不要碰水雲雲,便由拉著汀蘭往一邊去。

汀蘭問:“打得狠麼?”

江醫女麵露難色:“忒狠,二十杖,她這身子不好,聽聞不久前才染了風寒,舊疾在身,若不好生將養,隻怕是會落下病根,便是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汀蘭麵色凝重,細細思考後,對江醫女道:“這話不必同貴主說,你隻需告訴我要如何將養,貴主那裡,就請她寬心即可。”

江醫女應了一句是,深深看我一眼,便退出了私牢,唯有汀蘭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我自認識汀蘭,便覺得此人頗為穩重,雖年紀不大,心思卻很深,她從前在公主跟前侍奉,有許多話,公主不說,她卻能夠很快地會意。

我猜測此時是公主善心大發,留我一條命,還是發覺偷盜髮簪之人,並不是我,尋江醫女為我治傷,正好顯示她的仁善之名呢?

“咳咳,呸。”方纔被杖責吞下去的口涎與血,終於忍不住,在此刻湧了上來,汀蘭跟前,我實在無力再去演繹什麼骨氣,畢竟我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屬實已經夠糟糕了。

軟弱,無能,庸才,廢物,笑柄,柔嘉公主範駙馬,向來都是這樣的名聲。

汀蘭站了站,上前伸出衣袖替我揩去嘴角血跡,我愣了愣,抬首看她,笑道:“汀蘭娘子,臟。”

汀蘭垂眉道:“貴主她……很苦,她隻是氣極了,請不要怪她。”

我驀然笑了,公主苦,我難道就不苦了麼,哪有這樣的,苦又不是她來替我受,好似隻要比較一番,這苦就能憑空消失了一般,真是冇半點道理可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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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公主,不算好,尋常夫妻間能做的,我都做不到,或許這便是所謂的蘭因絮果吧。

公主降嬪時,才十四歲,範謙十七歲,他們纔是頂相配的年紀,那年我已二十了,在外遊曆了兩年,方纔在洛州白鹿書院求了份教習的職位。

山長對我頗為看重,問我何時可以上任,我十分高興,說是兩月內,便拜彆了他,準備回去將我娘接過去,此後不必在範府看人眼色。

但偏偏天不遂人願,一道聖旨,將我死死綁在了駙馬都尉這個勳官位上,到死也冇逃脫。

這個駙馬,原本也選的也不是我。

是當時我父親站隊太子,而太子素有仁德,想抬舉我家,纔去向穆皇帝求了親。

原本許的也不是柔嘉公主,而是太子親胞妹,隻是那位公主驕縱受寵慣了,不同意,這纔有養在皇後跟前,素不受寵的柔嘉公主降嬪。

太子藉口公主年歲漸長,當尋一個好夫家纔是,並在穆皇帝跟前狠狠哭了一場,說是隻想見自幼一同長大的妹妹能夠一生順遂。

這話放在當時,我的確有幾分信了,但後來醒悟過來,皇室朝堂權貴們的那些話,聽聽也就罷了,當不得真的。

但不論受寵與否,公主到底是位公主,沾了皇親國戚,官場上哪有不給幾分薄麵的道理,這買賣,我那眼高於頂的父親自然是不肯放過。

至於為什麼選了我,是因為本朝駙馬不許實官,做了駙馬,便等同於仕途儘毀,我父親知道我無意官場,而我那位弟弟範謙,文采出眾,將來必是翰林院中新起之秀,一棵粗壯的砥柱。

世人皆愛有才之人,於是無才之人如何,他們並不在乎。

時人評價:範評此人胸無大才,學識不佳,更是寫得一手雞爪字,顫巍巍像喝了幾斤酒,恩科也不曾去考過,聽說心中大誌是想做個教書先生,仕途是無望了,但人實在忠厚,從冇見範大跟誰急過眼,並有見同窗家中貧寒,也多有扶持,人緣甚好。

公主降嬪的那一日,阿孃囑托我:“公主是個可憐人,嫁給了你,哪怕你們冇有夫妻之實,也不好冷落了她。”

我謹記於心,想儘辦法對她好,而公主隨我住在府裡,向來是很體貼,她吃過苦,對待仆婢也很好。

我便想著,即使冇有夫妻之實,這樣一生,也不算委屈。

隻是萬萬冇有想到她會夥同齊王,將身為太子一黨的範家悉數送入牢獄。

權利之爭從來都是你給我挖一個坑,我再給你挖一個坑,父親隻是跟錯了人,時運不濟,冇有辦法。

如今看她成為坐擁食邑六千的大長公主,這種買賣,換我在那個位置,也禁不住引誘。

我再愁腸百結自怨自艾也改變不了自己是個死人的事實,好在當初死前求公主饒過我全家,如今聽聞範家眾人還活著,也算了了心願,否則當真不知該以什麼樣的心情去麵對公主。

我不怪她,我…不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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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牢雖頗為寬敞,但到底還是關押嫌犯之所,隻一扇小窗,天光難透。

“汀蘭娘子言重了,”我道,“我隻是一屆婢女,怎麼敢怪罪大長公主,不要命了麼?”

汀蘭聽得此言,豎眉瞪了我一眼:“這話不要再說了!”

我微怔愣,道:“是,往後不敢再說了。”

汀蘭輕輕歎了口氣,問我:“娘子可有什麼東西想要,貴主明言要關你七日禁閉,娘子恐怕是出不去了,若有什麼想要的,可與我說。”

我並冇有什麼想要的,隻是偶然想起廚房燉著的雞湯,還冇喝上一口,便問:“我先前在廚房燉了一罐雞湯,倘若可以,想喝一碗。”

汀蘭麵露難色,我垂眸道:“不能,也無妨。”

汀蘭道:“實在抱歉,你燉的雞湯,被府上一位道長喝完了,我另尋一些滋補的湯藥給你吧。”

這可稀奇了,一位道長,偏偏要喝我的雞湯。

轉念一想,供奉道長等同於供奉道教仙家,不曉得那位道長可能為我祈福否,畢竟自還魂到現在,我實在過得不算順遂,倒像是來渡劫的。

“不必了,”我道,“多謝汀蘭娘子了,我不要緊。”

汀蘭似乎還想要說什麼,門外有聲音傳來,牢門被揭開半扇,我望見葳蕤站在門口,似乎在催促汀蘭。

果然,汀蘭一見她,便道:“娘子好生歇息,不必擔心,貴主明察秋毫,不會再責罰你了。”

我應一聲是,等汀蘭退出,牢門被闔上,恍惚間覺得時光倒轉,我又成了天牢裡的逆黨範評,忍受著周遭的怒罵聲,最終不堪重負,草草了結一生。

真是一場大夢,偏偏這夢,好似冇有醒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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