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駙馬自白書

首頁
關燈
護眼
字體:
第 10 章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

是夜,公主回府,我守在房門前,汀蘭向我福禮,我回禮之後,見公主入內,並未有所吩咐。

約莫一刻鐘後,汀蘭自屋中退出,叫我進去,說是公主讓我近前侍候,我的雙腳如灌鉛難行。

一日時光,亦無法壓下煩躁內心,汀蘭觀我神色,問我:“娘子緊張?”

我被她道破心思,卻故作鎮定,道:“確實緊張,我身份低微,從未伺候過大長公主。”

似被我的謊話噎住,汀蘭不與我糾纏,隻做一個請的手勢,我無法,順勢緩緩踏入房中,此刻心中較為平靜,便可聞見屋中有梅花香氣,見桌案上一隻蟠螭金爐正嫋娜生了幾縷煙,大約是此香的味道。

屋中靜靜,我略作停留,纔敢將目光落在公主身上。

公主於屋中東麵,披一件白氅,斜靠在小榻上,手中執了一枚黑棋,正冥思落子處,我望向香幾棋盤上,黑白錯落,是一局殘局。

公主黑棋,正處在大勢之時,但此殘局,越是勝勢明顯,越是危機四伏,她不敢輕易落子。

我進來後,公主無所動作,似並未察覺我,我略有躊躇,不敢上前,隻立於一旁燭火難照的陰暗處,默不作聲。

須臾,聽見公主道:“太暗了。”

她的話意味不明,燈油甚滿,我思索片刻,將燭台往小榻方向移了移,光便整個偏向公主處,黑色棋子亦被照映出幾縷燈火。

但公主仍說:“太暗了。”

我垂眸站了站,捧上燭台,走向小榻處,在她身前幾步距離停下,冇有位置將燭台放下,我變這樣站著。

燭火照在公主臉上,可見肌膚每一寸,她微微挑眉,在棋盤上落下黑子,緊接著,又執白棋落下,黑棋頓失天元處一片大勢,被吃下數子。

公主又執一枚黑棋,在失勢的黑棋上敲了兩下,隨後向我望來:“這片棋已死了。”

我忙垂首回道:“稟大長公主,奴不懂棋。”

公主靜靜看著我,並不揭穿我,隻嗯一聲,將死去的黑棋一顆一顆收入棋盒,隨後,落下手中黑棋,另起一勢,是破局的一步,這樣以來,反倒白棋又落入了下風。

而此刻,公主執白棋,一如執黑時深思熟慮。

想來她本就是這樣步步算計,小心謹慎之人。

我猶記得有一年,範謙與我談論起他偶然於宮中遇見棋待詔,兩人相談甚歡,幾次對弈後,棋待詔贈了他一本棋譜,棋局精妙,但多是殘局,範謙不愛下,我便借閱了半月。

我亦不喜殘局,但殘局進退兩難處,最似人心,時我於書畫已無將來,便想著,說不定我對棋之一道,或有天賦也未可知。

但一局之後,我便認定自己並無甚棋奕之能,便打算將棋譜還給範謙,恰好公主來訪,見我擺下的棋局,問:“殘局?”

我道是。

公主便道:“範評,你來跟我下。”

我自無法拒絕,此後半月,她已棋譜係數牢記,並將此運用到與我尋常的對弈之中,我全然無法招架。

那時公主手中一枚黑子,於桐花樹木枯枝下,細雪中給我下了定論:“範評,你的棋真臭。”

我未作回答,隻起身背對公主,自青雲亭中望向天際飄雪,悵然歎了一聲:“唉,公主明察,我果真是一無是處之輩。”

良久,聽見身後棋子落於棋盤的清脆聲,在我心上輕輕顫了顫。

我回首,望見公主垂眉,眼中似有不忍,慢慢地,她啟唇安慰我:“範評,至少你有自知之明。”

細雪掃過麵頰,我哭笑不得。

而此時此刻,我的自知之明大約就是為公主執燈,看她自奕殘局。

燭火漸暗,燭盞之中的燈油漸漸變淺,公主卻冇有任何要就寢的意思,我的雙手已變得酸脹。

公主似有所覺,看我一眼:“添油。”

我便藉此得以悄悄揉捏一把手臂,隨後再為公主執燈,如此反覆四次後,天色發白,已是卯時。

我們竟就這樣過了一夜,至晨光照進窗欞,公主回首望去,垂眸落下一子,向我道:“不下了。”

我心中無奈至極,卻不能指責半句,隻問:“大長公主可是要安寢了?”

公主掃我一眼,未作回答,隻披著白氅往裡屋走去,我立於原地,不知該如何,隻聽她於屏風後背身喚我:“更衣。”

我猶豫再三,往屏風後走去,白氅下她隻著中衣,衣架上早有準備好的衣裳掛在那裡,似乎一夜過去,她就是在等此刻,要我為她穿上。

我並未穿過公主衣裙,一時無從下手,不知該從哪一件穿起。

悄悄看一眼公主,卻發現她正默默注視著我,神色坦然,並不催促,也並不見慍色,我定了定神,仔細將每一件衣裙分辨,小心翼翼為她穿上。

其間有幾次穿錯,又不得不讓她脫下,她從善如流,反而叫我耳根發燙,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至卯時末,終於為她穿戴完畢,但看起來頗為散亂,見不得人,想來又要為她所詬病。

果然,公主看一眼衣裙,問我:“你便讓我穿成這樣出去?”

我心一橫,雙膝觸地,跪在她跟前道:“大長公主饒命,奴實在手笨,做不來這樣精細的事。”

我隱約聽見公主似乎哼了一聲,卻不敢抬頭,片刻,她繞過我,徑直往屋外走去,我不知她怎樣想法,但聽身後悠悠傳來一句:“那就跪著。”

這是為穿戴一事懲罰我了,我無法,隻得跪在屏風後。

卻一股委屈感莫名生起,從始至終,我都不知該如何討公主歡心,我所做的一切事情,似乎都為公主所不滿。

春夏秋冬,不過四季,朝夕轉換,七年也隻兩千多個日夜,可公主心思,我卻從未猜透,不曾走近。

雙臂酸脹,膝骨在冰涼地板上,亦是硌得生疼,自遇公主至今,似乎冇有一件好事,我究竟為什麼非要事事聽她吩咐,使自己深陷於這種無法自持的境地。

範評啊範評,公主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卑躬屈節,死不悔改。

吱呀——

推門聲落入耳中,我慌忙擦拭眼角,抵手而伏。

不多時,腳步聲近,公主的聲音傳來:“起來。”

我應聲道謝,垂眸恭順立於一旁,隻用餘光望她,公主掃我一眼,示意我往外間,我亦步亦趨地跟上。

隨後公主落座,我見桌上放了兩隻食盒,但周圍並未有婢女陪同,訝異之下,竟無意對上公主目光。

公主似怔愣,隨後眼中疑惑,輕輕蹙眉:“你為何眼睛紅了?”

我一驚,慌忙伸袖擦拭眼角,假裝眼中落了灰塵,擦淨後示意她看:“是方纔跪伏時眼中濺入了灰塵,奴多謝大長公主體惜。”

公主靜靜看了看我,冇有追問,隻讓我將食盒中早膳取出,隨後她道:“坐下。”

我猶豫片刻,順從地在她對麵坐下,她將一碗粥推到我跟前,靜靜盯著我,大約是想要我陪她同食。

我很想說,我與公主都不曾洗漱,但仔細想一想,我與公主都一夜未睡,這甚至算不得早膳,而是宵夜。

但我已做不到同公主共食一餐。

公主見我半晌冇有動作,疑惑問我:“你不餓麼?”

我道:“與大長公主同坐,已是僭越,再與大長公主同食,奴惶恐,實在不敢。”

公主想了想,望住我:“我不怪你。”

我一頓,隱隱覺得這話似乎帶有另外的含義,卻又覺自己多心,遂垂眸道:“可奴會怪自己。”

公主身形微怔,凝眉似是難以理解,她握緊手中牙箸,指尖泛白,片刻,她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我如獲大赦,立刻起身同她行禮,並迅速退至屋外,合上門時一轉身,便看見汀蘭站在廊下,靜靜看我。

我甚至要懷疑,她也是一夜未睡,要守著我與公主,但其實我哪裡也去不了,我在內院的住所便在公主隔壁,即使逃過一時,下一次又不知道該怎樣麵對她。

汀蘭望著我,問道:“張娘子是無心之人麼?”

我一時失笑,倘若我是無心之人,天底下還有誰是有心人,我不懂為何汀蘭要如此詰問我,是因為她隨侍在公主跟前,就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將一切過錯推脫到我身上來了嗎?

我躬身向汀蘭道:“汀蘭娘子誤會了,我隻是小心謹慎之人。”

汀蘭聞言,蹙眉輕歎一聲,與此同時,屋內有碗筷落地碎裂之聲,我站了站,還是冇有選擇重新踏入屋內。

“我手笨,惹大長公主不快,眼下更不敢進去了,還請汀蘭娘子為我解圍。”我向她行禮,請她顧念公主。

是我小氣,不肯原諒,卻又卑劣,渴望藉此讓公主,能夠看我一眼。

汀蘭見勸我不動,終於是放棄,推門入了屋中,餘光瞥見地上一地狼藉,食盒碗筷並錦食亂作一團,公主背身而立,情緒不明。

我在屋外站了站,快步往前走去,心頭起起伏伏,眼眶似乎又被冷風吹入塵埃,卻莫名覺得一陣快意。

嗬!

#

此後兩日,公主不再見我,隻讓汀蘭隨府內管事準備春宴事項,我恭順應下。

府上方纔走水,還未清點有何損失,而刺客一事,我於內院隻聽聞當日殿上聖人震怒,命徹查此案,要以重刑處之,以安大長公主之心。

想來此時公主權勢滔天,刺客一事,可大可小。

有此契機,我大約也能夠猜出公主請宴的目的,無非敲打震懾,又或者,再為自己圖謀。

我將庫中取出的陳酒捧出,隨婢女走出地窖時,見天光朗朗,疏雲浮浮,忽然覺得自己擔心這些,實在冇有道理,我乃內院婢女,已不再是駙馬範評,也無需去為公主周旋打聽什麼。

我阿孃常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已走錯一步,就不該再一錯再錯。

我將她的話謹記,時刻在心中反覆咀嚼,嚥下,壓住那躁動的激情,告誡自己循規蹈矩不要出錯,才能夠安穩度過一生。

但阿孃走得太早,以至於公主隨口所說的一句話,便令我沉溺至瘋魔——

“範評,隻有你跟我了。”

夜色之中,她著素衣,對失母慟哭,無所寄托的我伸出手,眉間潛藏無奈笑意,似安撫承諾,令我心若擂鼓,不覺迫近。

即便是謊言,但在那個當下,我深信不疑。

-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